坐久欲醒还酩酊 夜深初散又踟蹰
送给“思鹤之乡”溧水石湫街道
第9年
公元834年，唐文宗大和八年。
白居易63岁。
834年春天，“久经考验”的老宰相裴度，“荣归洛阳”，出任“东都留守”，顺便养老。
此后五年，裴度成为白居易、刘禹锡等人最大的“政治靠山”。
裴度也需要白、刘这样高品质的酒友、诗友。
裴度自从宪宗皇帝元和十年（815年）遇刺不死、必有后福、拜相以后，元和十二年取得“平定蔡州”的不世奇功，一直稳居中枢。
后来穆宗皇帝在位四年。裴度起初有拥戴之功。
但是“牛党”李逢吉一番“骚操作”，裴度也被排挤到地方。
再后来文宗皇帝初年，裴度又回到中央。
827~829年，在长安工作的两整年中，白居易应邀去裴度家作客，至少有两次。
829年白居易东归洛阳时，宰相身份出面欢送的只有裴度。
欢送地点也是在长安裴度家中别墅花园里、兴化池旁。
白居易一直记得、记着、感恩。
【当年（815年），白居易被贬江州司马，主要罪名是“越职言事”。
所言之事，就是武元衡、裴度遇刺，武死裴伤之事。
白居易要求朝廷迅速追查凶手及主谋。
所以在裴度心中，白乐天早有一席之地。】
另外有一件关于“鹤”的趣事，必须完整补记一次：
【824年，白居易卸任杭州刺史，带回洛阳两只华亭鹤。
根据后来白居易（感谢刘禹锡）诗“素毛如我鬓，丹顶似君心”的描写，华亭鹤，就是丹顶鹤。
白居易购置洛阳“履道里之家”的园林别墅（已故散骑常侍杨凭家之二手房），也有更好地安置丹顶鹤的意思。
826年底，白居易苏州刺史卸任，又带回两只小鹤雏。
827年初，白居易到长安任职“秘书监”；
828年初，白居易在长安任职“刑部侍郎”。
这个时候，白居易洛阳家中丹顶鹤缺乏适当照看的消息传了出来。
传到了裴度的耳朵里。
始作俑者，极可能是刘禹锡。
827年，刘禹锡在洛阳担任“主客郎中、分司东都”。
刘家和白家，相距只有一百三十步路。
有一天，刘禹锡去白家串门，两只已经长大的华亭鹤，像老朋友一样“起舞”欢迎他。
刘禹锡很感动、感慨，写了两首诗，还有长长的序言，寄给长安的白居易。
刘禹锡说，白家的鹤，和传说中的《相鹤经》上描写的名贵品种的鹤，是一致的。
刘禹锡《鹤叹二首》（并引）：
友人白乐天，去年罢吴郡，挈双鹤雏以归。
余相遇于扬子津，阅玩终日，翔舞调态，一符相书。
信华亭之尤物也。
今年春，乐天为秘书监，不以鹤随，置之洛阳第。
一旦，予入门，问讯其家人，鹤轩然来睨，如记相识，徘徊俯仰，似含情顾慕填膺而不能言者。
因作《鹤叹》以赠乐天。
寂寞一双鹤，主人在西京。
故巢吴苑树，深院洛阳城。
徐引竹间步，远含云外情。
谁怜好风月，邻舍夜吹笙。
丹顶宜承日，霜翎不染泥。
爱池能久立，看月未成栖。
一院春草长，三山归路迷。
主人朝谒早，贪养汝南鸡。
白居易收到刘禹锡的诗，也很感慨，“以二绝句答之”。
白居易《有双鹤留在洛中，忽见刘郎中，依然鸣顾。刘因为<鹤叹二篇>寄予。予以二绝句答之》：
辞乡远隔华亭水，逐我来栖缑岭云。
惭愧稻粱长不饱，未曾回眼向鸡群。
荒草院中池水畔，衔恩不去又经春。
见君惊喜双回顾，应为吟声似主人。
刘禹锡、白居易有新诗出炉，慢慢在长安传开。
白居易养鹤，又照顾不周的事情也传出去了，惊动了宰相裴度。
裴度大概想，我长安宰相园林，不是要比你白侍郎洛阳家中条件好多了吗？
裴宰相开口，向白居易要鹤。
但宰相风度还是非常风雅的。
明明是索要，裴度说“以诗请之”。
可以作为风雅索贿之“万世师表”。呵呵。
裴度《白二十二侍郎，有双鹤留在洛下。予西园多野水、长松，可以栖息。遂以诗请之》：
闻君有双鹤，羁旅洛城东。
未放归仙去，何如乞老翁。
且将临野水，莫闭在樊笼。
好是长鸣处，西园白露中。
张籍张文昌在一旁看热闹、起哄。
张籍《和裴司空以诗请刑部白侍郎双鹤》：
皎皎仙家鹤，远留闲宅中。
徘徊幽树月，嘹唳小亭风。
丞相西园好，池塘野水通。
欲将来放此，赏望与宾同。
828年，疑似“始作俑者”刘禹锡已经调回长安“主客郎中”总部，并在裴度的关照下兼任“集贤殿大学士”。
于是刘禹锡也来了一首起哄诗。
刘禹锡《和裴相公寄白侍郎求双鹤》：
皎皎华亭鹤，来随太守船。
青云意长在，沧海别经年。
留滞清洛苑，裴回明月天。
何如凤池上，双舞入祥烟。
高从事特注：
“裴回”，是“徘徊”的古写法。
用在此处，尤妙。
可作“回裴家去”解。
考验刑部侍郎白居易的时候到了。
他对鹤说，鹤啊鹤，比白家好的人家，看中你们了，你们做好准备享福去吧。
他对裴度说，野人家的孩子，如果一开始不适应好人家的“凤池”，宰相大人还请多多包涵。
白居易《答裴相公乞鹤》：
警露声音好，冲天相貌殊。
终宜向辽廓，不称在泥涂。
白首劳为伴，朱门幸见呼。
不知疏野性，解爱凤池无。
鹤真要送走了。
多情的白居易，就像嫁女一样，赋诗送别。
并叮嘱说，裴家如果有“鸡”和“凤”，你们作为“鹤”，要让让它们。
让鸡三分不吃亏。
白居易《送鹤与裴相，临别赠诗》：
司空爱尔尔须知，不信听吟送鹤诗。
羽翮势高宁惜别，稻粱恩厚莫愁饥。
夜栖少共鸡争树，晓浴先饶凤占池。
稳上青云勿回顾，的应胜在白家时。
疑似“始作俑者”刘禹锡，心里可能过意不去，又来和诗安慰一下白乐天。
刘禹锡《和乐天送鹤上裴相公别鹤之作》：
昨日看成送鹤诗，高笼提出白云司。
朱门乍入应迷路，玉树容栖莫拣枝。
双舞庭中花落处，数声池上月明时。
三山碧海不归去，且向人间呈羽仪。
裴度也不是白要白居易的双鹤。
应该也有回赠的礼物和答谢诗。
可惜裴度答谢诗已经失传，无从得知回礼明细清单。
白居易再次答谢裴度的诗《酬裴相公见寄二绝》如下：
习静心方泰，劳生事渐稀。
可怜安稳地，舍此欲何归。
一双垂翅鹤，数首解嘲文。
总是迂闲物，争堪伴相君。
这里，白居易犯了一个错误：“一双垂翅鹤”，已经送给裴相君了，就不要反复提起了。
“监察御史”正愁没有线索，呵呵。
829年3月底以后，白居易“分司东都”。
夏天以后，白居易正式定居洛阳后，有《问江南物》诗，末两句云：“别有夜深惆怅事，月明双鹤在裴家”。
833年，刘禹锡在任苏州刺史时，从苏州寄一只华亭鹤给洛阳之白居易，坐实当年之“始作俑者”身份（高从事以“小人之心”戏猜）。】
【高从事评点：
白居易，是苏东坡一辈子努力“对标找差”的偶像目标。
苏东坡“居有竹”之境界，相比白乐天之“居有鹤”，又有“静动之间、云泥之别”矣。
唯有借取北宋初年“西昆巨子”钱惟演之“对竹思鹤”诗题诗句，可以约略为苏东坡居中调和，找回一点点面子：“对竹思鹤真绝响，尽是人间第一流”。】
【更有另外一点，可以稍作展开：
前文第六十六篇，论李绅，高从事推测刘禹锡“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苏州刺史肠”的诗句为“稍后时间之他人”伪托。
参上文张籍诗题“和裴司空以诗请刑部白侍郎双鹤”、白居易诗句“司空爱尔尔须知”，可知裴度才是真正“司空级别”（三公之一）的高官大佬。
李绅后来仕途最高点也至宰相，可称“司空”。
但833年途径苏州和刘禹锡见面时，李绅只是一个刚刚起复的“冷官”，还当不起“司空”之称。
前因后果，前文稍有论述。
以刘禹锡遣词用典之精准老辣、严丝合缝，必不会犯此等低级错误。
李绅之真实形象，应该优于史传材料。
伪托者，其为令狐绹、白敏中之辈可以无疑。
则令狐绹、白敏中之操守，远逊父、兄令狐楚、白居易。
而“司空见惯”作为成语，日常使用，影响已经千二百年。
真正作者，哭死于历史之长河中矣。
后人不得知其究竟为何人，亦恨事也。】
现在再回到上文，“827~829年，在长安工作的两整年中，白居易去裴度家作客，至少有两次”。
第二次还住宿了，并借用裴相的“游艇”，游玩了一下。
827年，白居易《酬裴相公“题兴化小池”见招长句》：
为爱小塘招散客，不嫌老监与新诗。
山公倒载无妨学，范蠡扁舟未要追。
蓬断偶飘桃李径，鸥惊误拂凤凰池。
敢辞课拙酬高韵，一勺争禁万顷陂。
裴宰相招“白秘书监”到家里吃饭。白监很激动。
白监说，我准备像晋代的襄阳太守山简一样，喝醉酒后，就躺倒在车子上睡觉。
但是裴相你，不能像春秋越国范蠡一样，功成名就后就挂冠而去。
国家和人民需要你。
在你裴宰相“万顷波”面前，我白居易只是“一勺水”。
828年，白居易《宿裴相公兴化池亭》（兼蒙借船舫游泛）：
林亭一出宿风尘，忘却平津是要津。
松阁晴看山色近，石渠秋放水声新。
孙弘阁闹无闲客，傅说舟忙不借人。
何似抡才济川外，别开池馆待交亲。
“孙弘”，汉武帝的丞相。丞相家里无闲客。
“傅说”，商朝时候商王武丁的丞相。丞相船忙不借人。
丞相（宰相），人也忙、船也忙；接待的，都是“经天纬地”、“济世安民”的大人物、大人材。
今天我白居易，何德何能，也享受了宰相亲自接待、借船给我开开的待遇？难道我白居易也是大人材吗？
不是的。
原来是因为，裴相公把我当作家里人看待。
再回到本文一开始。834年春天，裴度也到洛阳上班了。
以下白诗，均为834年作。
裴度人未到，信先到，通知白宾客先踩个点，裴留守希望住在龙门。
因为前几年白居易担任“河南尹”，洛阳的具体情况，包括龙门是否具备接待能力，应该比较了解。
裴、白关系果然不一般。白宾客很激动。
白居易《侍中晋公，欲到东洛，先蒙书问，期宿龙门。思往感今，辄献长句》：
昔蒙兴化池头送，今许龙门潭上期。
聚散但惭长见念，荣枯安敢道相思。
功成名遂来虽久，云卧山游去未迟。
闻说风情筋力在，只如初破蔡州时。
本诗“太子宾客”白居易自己有题注：“大和三年（829年）春，居易授宾客分司东来，特蒙侍中于兴化里池上宴送”。
白宾客重点突出裴度一生最大的功绩：破蔡州。
用刘禹锡的诗表达，就是“忽惊元和十二载，重见天宝承平时”。
老领导裴相公，到洛阳来当最高军政首长，老部下白居易我，丹田深处，感到喜悦（“感悦发中”）。必须再献诗一首。
白居易《奉和晋公侍中，蒙除留守，行及洛师，感悦发中，斐然成咏》：
鸾凤翱翔在寥廓，貂蝉萧洒出埃尘。
致成尧舜升平代，收得夔龙强健身。
抛掷功名还史册，分张欢乐与交亲。
商山老皓虽休去，终是留侯门下人。
以前，在面对另外一个老宰相令狐楚的时候，刘禹锡、白居易自比为是“司马相如、枚乘等文人（宾）与梁孝王（主）之间”的关系。
现在面对裴度，白宾客自比为是“商山四皓（宾）和留侯张良（主）之间”的关系。
商山四皓虽然老迈有高名，但是如果没有张良的推荐，就发挥不出应有的价值。
所以“商山老皓虽休去，终是留侯门下人”。
在裴度面前，白居易保持一贯之“清醒的谦恭”。
“东都裴留守”在洛阳大造亭台楼阁，追求奢靡享乐生活。
史称“随世俗沉浮以避祸”。
安顿下来以后，裴度开始举办活动，成为了洛阳文园雅集的盟主。
白居易《夜宴醉后，留献裴侍中》：
九烛台前十二姝，主人留醉任欢娱。
翩翻舞袖双飞蝶，宛转歌声一索珠。
坐久欲醒还酩酊，夜深初散又踟蹰。
南山宾客东山妓，此会人间曾有无。
“东山妓”，把裴度比喻为东晋风流宰相“携妓出游”的谢安。
“南山宾客”，以隐求仕、想走终南捷径的人。
豪华夜宴，人间难得几回闻。
【网易专题“杜高唱和集”其壹，有高从事“对竹思鹤真绝响”附和之作，略可参阅。
2022年1月1日，高从事改定本篇。
3日，梁生、林依爻“留醉任欢娱”，高从事遂如上文之“南山宾客”“夜深还酩酊”。
孔德璋《北山移文》所刺之“虽假容于江皋，乃缨情于好爵”，可为存照。有真爵。】
本文来源：网易江苏
责任编辑：
张灵瑀_nanjing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