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首
《题牧斋<初学集>》(并序)(上册,P1)
序言:
余少时见牧斋《初学集》,深赏其“埋没英雄芳草地,耗磨岁序夕阳天。洞房清夜秋灯里,共简庄周说剑篇”之句。
今重读此诗,感赋一律:
早岁偷窥禁锢编,白头重读倍凄然。
夕阳芳草要离冢,东海南山下潠田。
谁使英雄休入彀,转悲遗逸得加年。
枯兰衰柳终无负,莫咏柴桑拟古篇。
寅公序言夹注:
牧斋《初学集》叁陸《谢象三五十寿序》云:“君初为举子,余在长安,东事方殷,海内士大夫自负才略,好谭兵事者,往往集余邸中,相与清夜置酒,明灯促坐,扼腕奋臂,谈犁庭扫穴之举”等语,可以参证。
同书玖拾《天启元年浙江乡试程录》中“序文”及“策文第伍问”,皆论东事及兵法。按之年月节候,又与诗意合。牧斋所谓“庄周说剑篇”者,当是指此录而言也。
笔者注:
钱牧斋在明朝时候的诗文著作,汇编为《初学集》;
入清以后的,为《有学集》;
另外还有《投笔集》、《牧斋杂著》等。
寅恪公序言中引用的四句诗,是钱、柳结合不久后,牧斋所作,诗题为《秋夕,燕誉堂话旧事有感》。
前四句是:“东虏游魂三十年,老夫双鬓更皤然。追思贳酒论兵日,恰是凉风细雨前”。
皤,pó,白色。
贳,shì,赊欠。
“谢象三”,钱牧斋的学生兼情敌(牧斋担任浙江乡试主考官时录取的“举人”),豪富,曾经追求柳如是。
也曾经压价收购钱牧斋的宋版《汉书》,因为牧斋为了为柳如是修筑“绛云楼”而缺钱。
“禁锢编”,钱牧斋的诗文,因为有很多“反清复明”的内容,所以后来清朝乾隆皇帝下令销毁、禁止传播。
牧斋著作,成为“禁锢编”。清末才又慢慢流传开来。
“要离冢”,要离,春秋时吴国著名的义士、刺客。
要离冢,即要离墓,苏州人说在苏州,无锡人说在无锡。
类似无聊争执多矣。
元末杨维桢《要离冢》诗云:“金阊亭下路,春草没荒丘。云是要离冢,令人生古愁”。
以“金阊”二字推测,“要离冢”在苏州。
清末沈砺《吴中杂咏》诗云:“要离冢外五人冢,犹占吴门侠气多”。
“五人墓”临近虎丘,则“要离冢”也在苏州。
钱牧斋《有感,寄侯缮部》诗云:“叹息要离坟畔土,他年真欲累侯芭”。牧斋这两句诗,推测是寅公用典“要离冢”的主要原因。
侯芭,西汉扬雄的弟子。扬雄去世,“侯芭为起坟”。
当时有人说,扬子云(雄)的学说,能够流传后世吗?
也有人很明确地说,肯定会,但是你我不一定看得到。
后来果然很流行。
牧斋、寅恪,都对自己的学说有“藏诸名山”、“流传后世”的自信。
陆放翁诗云:“生拟入山随李广,死当穿冢近要离”,很豪迈,是对“要离冢”的另外一种理解了。
寅恪公论定,柳如是身上的英雄气质(奇女气),很类似宋代梁红玉。梁红玉墓在苏州灵岩山,柳如是的理想归宿,似乎灵岩山佳于常熟虞山,总之更加靠近要离冢一点(寅公没有直言,笔者代发)。
“下潠田”(地势低洼之地。代指钱牧斋像陶渊明一样的田园隐居生活);“枯兰衰柳”、“柴桑拟古篇”(详下),都是关于陶渊明的典故。
寅公第四句注:
牧斋《有学集》壹叁《东涧诗集》(下)《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之四十四“银磅南山烦远祝,长筵朋酒为君增”句下自注云:“归玄恭送春联云‘居东海之滨,如南山之寿’”。
寅恪案:阮吾山(葵生)《茶余客话》壹贰“钱谦益寿联”条记兹事,谓玄恭此联“无耻丧心,必蒙叟自为”,则殊未详考钱、归之交谊,疑其所不当疑者矣。
又鄙意恒轩此联固用《诗经》、《孟子》成语,但实从庾子山《哀江南赋》“畏南山之雨,忽践秦庭;让东海之滨,遂餐周粟”脱胎而来,其所注意在“秦庭”、“周粟”,暗寓惋惜之深旨,与牧斋降清以著书、修史自解之情事最为切合。
吾山拘执《孟子》、《诗经》之典故,殊不悟其与《史记》、《列女传》及《哀江南赋》有关也。
笔者“画蛇添足”补注:
“居东海之滨”,出自《孟子》;
“如南山之寿”,出自《诗经》。
“夕阳芳草”,出自牧斋诗;
“东海南山”,出自归庄寿联,非常整齐漂亮。
寅公第五句注:
明南都倾覆,牧斋随例北迁,河东君独留金陵。未几牧斋南归。然则河东君之志可以推知也。
笔者注:
1644年(甲申)3月,北京大明王朝灭亡。
“福王”朱由崧在南京建立“弘光王朝”,史称“南明小朝廷”(次年5月灭亡)。
按照血统,福王是崇祯帝最合法的继承人(福王和崇祯都是万历皇帝的嫡孙)。
东林党人(包括钱牧斋),为了党派的利益,最初拥戴的是“潞王”。这是牧斋即使在“小朝廷”也只能担任尚书、无缘担任宰相的根本原因。
牧斋《一年》诗云:“一年天子小朝廷,遗恨虚传覆典型”。
陈于王《题桃花扇传奇》诗云“福王少小风流惯,不爱江山爱美人”。
“谁使英雄休入彀”,柳如是劝告牧斋“自尽以全名节”的口气。
“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唐太宗李世民的话。
寅公第六句注:
牧斋《投笔集》(下)《后秋兴之十二》云:“苦恨孤臣一死迟”。
笔者注:
牧斋没有听从柳如是“自尽以全名节”的建议,“谢不能”。
于是后半生深背道德包袱。
《投笔集》,牧斋13次次韵杜甫《秋兴八首》的诗作汇编。
秋兴八首,顾名思义,一共八首,全是七律。
次韵一次,就很困难。13次,可想而知。
诗的内容,都和“反清复明”有关。
寅公认为,《投笔集》,是我国文学史上的“绝大著作”。
历史上的“次韵狂人”,笔者认为钱牧斋可以排在元微之、苏东坡后面,进入“前三”。
牧斋享年83岁(1582~1664)。
所以“忍看末劫三辰促,苦恨孤臣一死迟”。
“枯兰衰柳终无负,莫咏柴桑拟古篇”,寅恪公反用了陶渊明的《拟古九首》(其一)的诗意:“兰枯柳亦衰,遂令此言负”。
因为柳如是没有辜负钱牧斋。
古意反说,作诗的基本方法之一。
笔者“狗尾续貂”后记:
寅公《题牧斋<初学集>》之诗,笔者曾经模仿过两次,附记一笑。
在钱牧斋“一年小朝廷”的生涯中,有一位实权派同事(兵部尚书、东阁大学士),是“绝代之艺文大家”,即安徽怀宁阮大鋮(圆海、集之、石巢)。
此人后世名声,被东林党人搞得很坏,甚至清代编辑《四库全书》时,都拒绝收录阮的作品。
根据寅恪公的考证,“东林完人”夏完淳,后来曾经反思,是东林党人做得太过分,把阮逼到对立面。
其中就有黄宗羲的一份功劳(带头贴大字报,驱赶阮大鋮,不允许他居住在南京)。
寅恪公议论说,黄宗羲后来撰写《明夷待访录》,自比为商朝的“箕子”(商灭后,箕子逃到朝鲜,不和周朝合作)。
但黄宗羲在自己的书中,却把清朝康熙比作周武王,不是也愧对自己明朝遗民的身份吗?
根据寅恪公在“柳传”中的指点,笔者苦觅阮集之传世仅存的《咏怀堂集》、《石巢戏剧四种》。
挑灯夜读,单论文字,“惊为天人”。
于是“邯郸学步”,模仿寅公《题牧斋<初学集>》,集采“咏怀堂”意句,次韵一古。诗云:
早岁哪知禁锢编,缘来初读倍欣然。
青骢无路悲秋雨,白鹿失心踏墓田。
浪作调羹元宰手,终归画粥老生年。
石巢春灯燕子笺,艳压东林第一篇。
后来,因为重新阅读沈祖棻《涉江诗词》,于是再仿、次寅公《题牧斋<初学集>》,感赋八句(七古)。(前言后记,可参“网易”《锦灰拾遗录》读书札记6)。诗云:
早岁曾窥涉江编,白头重读却凄然。
支离东北风尘际,犹能留命待桑田。
敷天左袒斜阳里,戴罪闲堂二十年。
小山已远石斋老,哪有传人续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