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首
《丙申五月，六十七岁生日，晓莹于市楼置酒，赋此奉谢》（上册，P6）
红云碧海映重楼，初度盲翁六七秋
织素心情还置酒，然脂功状可封侯。
平生所学惟余骨，晚岁为诗欠砍头。
幸得梅花同一笑，岭南已是八年留。
寅公第四句注：
时方撰“钱柳因缘诗释证”。
笔者注：
丙申，公历1956年。
寅恪公的妻子，即前文中的“孺仲贤妻”，到这首诗正式亮相。
晓莹，即唐筼。台湾巡抚唐景崧的孙女（寅公是湖南巡抚陈宝箴的孙子）。
“市楼置酒”，外面的酒家摆了一桌。
“红云碧海”，前文注释曾经讲过，“红、碧”，是寅恪公诗中一再使用的词汇。红碧装盘、裁红晕碧。
“织素”，出自无名氏《玉台新咏·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并序），即《孔雀东南飞》：“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
寅恪公“在《论再生缘》中，解释戴佩荃‘织素图次韵诗’中的‘织素’两字时，曾特别指出，其中尚含有窦滔妻苏蕙‘织锦为回文旋图诗’之意。故‘织素人’之夫，必是‘以罪谪边’者”（余潜山）。
“然脂”，这里的含义，指妻子为自己抄写文稿的辛苦。
“织素心情还置酒，然脂功状可封侯”，患难夫妻，苦中作乐。
本首诗很早就已“传播中外，议论纷纭”（寅公“论再生缘”语），据云后四句初稿为：
平生所学供埋骨，晚岁为诗欠砍头。
幸得梅花同一笑，炎方已是八年留。
“平生所学供埋骨，晚岁为诗欠砍头”，目盲的寅公，感受到的外部高压氛围。
平生之所学、晚岁之为诗，因为和时代的要求不合拍，所以只能“埋骨”。
【这个时候，1956年，《论再生缘》已经写成了两年，但“传播中外，议论纷纭”，还要再过两年。】
至于在那样的时代，终究没有被“砍头”，大概可以用曹尔堪（子顾）《钱牧斋先生挽词》来表达：“天为文章留末路，人推碑版冠群材”。
也可以用《红楼梦》中冷子兴偶遇贾雨村的欢迎词来借代：“奇遇、奇遇”。
“幸得梅花同一笑，炎方（岭南）已是八年留”，可与第三首“炎方七见梅花笑，惆怅仙源最后身”对照阅读。
钱牧斋比柳如是为“绿萼梅”；寅公比唐筼为“梅花”。
“炎方七见梅花笑”、“炎方已是八年留”，可以想起1953年元宵节寅公的诗句：“先生过岭诗为历，此是南来四上元”。
也可以想起，寅公自比苏轼。
东坡被贬惠州时，有诗云：“只应楼下平阶水，长记先生过岭年”（《连雨江涨二首》其一）。
表面上看，这一首诗，似乎和“柳传”的写作没有直接的关联，但间接的关系，已经隐藏在其中了。
陆游《江楼醉中作》一诗，可以作为本诗的参考“范本”：
淋漓百榼宴江楼，秉烛挥毫气尚遒。
天上但闻星主酒，人间宁有地埋忧。
生希李广名飞将，死慕刘伶赠醉侯。
戏语佳人频一笑，锦城已是六年留。
第八首
《丁酉阳历七月三日，六十八初度，适在病中，时撰“钱柳因缘诗释证”尚未成书，更不知何日可以刊布也，感赋一律》（上册，P6）
生辰病里转悠悠，证史笺诗又四秋。
老牧渊通难作匹，阿云格调更无俦。
渡江好影花争艳，填海雄心酒祓愁。
珍重承天井中水，人间唯此是安流。
笔者注：
丁酉，公历1957年。
“更不知何日可以刊布也”，伤哉！
寅公1969年辞世。
文集开始“刊布”，是在1980年。
复旦大学蒋天枢（秉南）教授，为了文集出版，几乎放弃了自己的专业、耗尽了晚年心血，伟哉！
【1953年，寅公有《广州赠别蒋秉南》诗二首；1964年，有《赠蒋秉南序》文章一篇、《甲辰四月赠蒋秉南教授》诗三首，全部收录在《陈寅恪集》当中。
这是对蒋秉南教授的最好褒奖。】
“证史笺诗”，以诗证史、以史证诗、诗史互证，一种学习、研究中国文史的方法。
寅公认为，中国历史上，用杜甫的诗和唐朝的史，互相参证，水平最高、成就最大的人，就是钱牧斋。代表作是《钱注杜诗》。
牧斋另外还编辑了《列朝诗集》，保留了明朝的诗和历史。
可以认为寅公“诗史互证”的代表作《元白诗笺证稿》，曾经深受牧斋的影响和启发。
所以，“老牧渊通难作匹”；老牧即钱牧斋。
牧斋的高才博学，真是难以比得上。
“阿云格调更无俦”，柳如是的高格调，更是没有人能比得上。
格调，包括仪态、才艺等，最宝贵的，是格局、思想。
柳如是有独立自主的思想，有恢复故国的行动，有流传后世的佳作，所以“阿云格调”，才显得更加“无可俦匹”。
“渡江好影花争艳”，用了一个《世说新语》里的典故。
西晋美少年任育长，神明可爱。当时的人说，任育长的影子，也比别人的好看。
西晋灭亡、东晋南渡后，任育长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整日郁郁寡欢、失魂落魄。
“渡江好影”，代指由明入清的牧斋。
也可代指“争艳”的其他人。
“花争艳”，1957年“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时局。
“填海雄心酒祓愁”，钱、柳参与郑成功“反清复明”的行动，就像“精卫填海”一样，知道不可为，还要努力为之。
祓，fú ，清除。
结合本诗七、八结尾两句隐含的含义，五、六句“渡江好影花争艳，填海雄心酒祓愁”，还有一重“今不如昔”的感慨。
姜白石（夔）《翠楼吟·淳熙丙午冬》词云：“仗酒祓清愁，花消英气”。
词的序言说，“兴怀昔游，且伤今之离索也”。
想起昔日曾经同游的好友，更加为今日的孤单而感伤。
“珍重承天井中水，人间唯此是安流”。
由宋入元的南宋遗民郑所南，把自己充满故国之思的作品《心史》，包裹妥当后，沉藏在苏州承天寺里的一口井中。
明末大旱的时候，偶尔被僧人发现。
寅公的诗意，正如诗题中的“更不知何日可以刊布也”一样，“柳传”，可能要像郑所南的《心史》一样，要许多年以后，才能被后人发现。
苏州景德路、东中市（路名）之间，“承天巷”还存在。
但寺已经没有了，井也已经没有了。
第九首
《用前题意再赋一首。年来除从事著述外，稍以小说、词曲遣日，故诗语及之》（上册，P6）
岁月犹余几许存，欲将心事寄闲言。
推寻衰柳枯兰意，刻画残山剩水痕。
故纸金楼销白日，新莺玉茗送黄昏。
夷门醇酒知难贳，聊把清歌伴浊樽。
笔者注：
《柳如是别传》，喜欢的读者，认为是绝代史学大师晚年的“新尝试、新试验”，是“富矿”、“宝藏”。
相反的一种意见，认为是浪费时间和精力，是“闲言”。
“言”字的读音，古、今不一样，所以所属的“韵部”也不一样，稍可注意。
“衰柳枯兰”，和第二首“枯兰衰柳终无负”用法类似（第2篇）。
“残山剩水”，和第四首“残编点滴残山泪”用法类似（第3篇）。
“故纸金楼销白日，新莺玉茗送黄昏”，正是诗的题目中“稍以小说、词曲遣日”的场景。
“故纸”，旧书；“玉茗”，好茶。
“新莺”，京剧女演员，艺名叫做“新谷莺”者。
“夷门醇酒知难贳，聊把清歌伴浊樽”。
贳，shì，出借。
这两句是本诗的关键点。
1955~1966年，陶铸是广东的最高首长，对寅公非常关照。
寅公心里，虽然感谢，还是有“戒备”之心的。
“信陵君窃符救赵”，曾经入选中学教材，所以众所周知。
出自司马迁《史记》。
信陵君能够把魏国的军队成功带离首都大梁（开封），去救赵国，离不开大梁东门（夷门）的看门人（抱关者）侯嬴的献计献策。
侯嬴之所以愿意帮助信陵君，是因为信陵君平时把自己当做“国士”对待。
在信陵君和大军离开夷门以后，侯嬴自杀，作为对信陵君的最后报答。
这件事情，唐朝王维的《夷门歌》写得最精彩，请全录如下：
七雄雄雌犹未分，攻城杀将何纷纷。
秦兵益围邯郸急，魏王不救平原君。
公子为嬴停驷马，执辔愈恭意愈下。
亥为屠肆鼓刀人，嬴乃夷门抱关者。
非但慷慨献良谋，意气兼将身命酬。
向风刎颈送公子，七十老翁何所求。
现在，寅恪公自谦自己只是一个“嬴乃夷门抱关者”，不愿意接受官方过多的照顾（“空耗官家五斗粮”，寅公1954年仿苏轼诗句）。
因为，“夷门醇酒”，是有代价的，“知难贳（借）”。
如果接受“公子为嬴停驷马，执辔愈恭意愈下”的待遇，那么，“非但慷慨献良谋，意气兼将身命酬”。
所以，还是喝喝自己家的浊酒（“浊樽”），虽然质量差了一点，“聊把清歌伴浊樽”，心安理得，是最好的药方。
（牧斋诗中，也多次用“夷门”之典。但含义与寅公此处有异，故不引）
本文来源：网易江苏
责任编辑：
薛晗_YZ0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