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至二十五首
(下册,P876)
前序(引自“柳传”):
噫!吾人今日追思“崔、张”、“杨、陈”悲欢离合之往事,益信社会制度与个人情感之冲突,诚如卢梭、王国维之所言者矣。
寅恪曾寄答朱少滨叟(师辙)绝句五首,不仅为“杨玉环、李三郞”、“陈端生、范菼”道,兼可为“河东君、陈卧子”道。
茲附录之于下,以博读者一笑。
笔者注:
本篇寅公五首七言绝句,作于1954年。
五首诗并不是为钱、柳而作。
是为了回应朱少滨提起的《长生殿》中的“杨玉环、李三郞”,和自己《论再生缘》中所涉及的“陈端生、范菼”而作。
只是所咏内容,和钱、柳有相似性,所以后来用在“柳传”中,“兼可为‘河东君、陈卧子’道”。
朱少滨(师辙)(1879~1969),即下文的“朱叟”、“东华旧史”(朱少滨和他的父亲都担任过《清史稿》的编辑;所以朱少滨自号“东华旧史”)。
朱少滨1951年从广州中山大学退休,定居杭州,很受政府照顾。
曾写信感谢毛主席,并收到回信。
朱、陈晚年“唱和诗”颇多。
1954年夏,朱少滨在杭州观看了“新排《长生殿》传奇”的几个片段(“三出”),写了四首观后感诗,寄给广州的寅恪公(详见附录)。
此时,寅恪公的晚年巨著之一《论再生缘》刚刚完成。
所以,联系《再生缘》和《长生殿》的相似点,寅恪公回赠了这五首诗。
《甲午春,朱叟自杭州寄示“观新排<长生殿传奇>诗”,因亦赋答绝句五首。近戏撰<论再生缘>一文,故诗语牵连及之也》
其一
洪死杨生共一辰,美人才士各伤神。
白头听曲东华史,唱到兴亡便掩巾。
寅恪公自注:
叟自号“东华旧史”。
笔者注:
《长生殿》传奇的编著者洪昇(昉思),在清康熙四十三年六月一日,酒醉落水而死。
《长生殿》传奇的女主人公杨玉环(贵妃),出生在唐玄宗开元七年六月一日。
所以说,“洪死杨生共一辰”(六月一日)。
洪昇的《长生殿》传奇,在康熙二十八年有一次“小范围”演出的时候,正好赶上皇后的忌辰。
于是多人被问责、被革职,第一受害人是当时的大名士赵执信(秋谷),时人有“秋谷才华迥绝俦,少年科第尽风流。可怜一曲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之叹。(阮葵生《茶余客话》有载“长生殿事件”)。
朱少滨的来诗,第一首咏洪昇(昉思),第二首咏赵执信(赵著有《谈龙录》)。
杨玉环的结局是“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白居易《长恨歌》)。
寅恪公说,他的诗,“兼可为‘河东君、陈卧子’道”,那么,杨玉环和赵执信、洪昇,柳如是和陈子龙,都是“美人才士各伤神”。
寅恪公又说,白发的朱叟朱少滨老先生,在观看《长生殿》传奇的时候,看到唐玄宗的“开元、天宝盛世”,被玄宗自己酿成的“安史之乱”断送,有所感慨,忍不住流下眼泪,是很正常的,“白头听曲东华史,唱到兴亡便掩巾”。
其二
沦落多时忽值钱,霓裳新谱圣湖边。
文章声价关天意,搔首呼天欲问天。
寅恪公自注:
用《再生缘》语。
笔者注:
用《再生缘》语,指“搔首呼天欲问天”这一句,出自《再生缘》原著。
“沦落多时忽值钱”,泛指,到寅公赋诗时(1954年夏),传统文化在当时中国的地位变化。
“霓裳新谱”,用“霓裳羽衣曲”代指朱少滨观看的新排《长生殿》传奇片段,因为杨玉环善舞“霓裳羽衣”。
西湖有一个别名“明圣湖”,“圣湖”,代指杭州。
《再生缘》的作者陈端生(女),正好是杭州人。
也可以这样理解:《再生缘》的地位,由于寅公的发掘、《论再生缘》的撰写,“沦落多时忽值钱”。
《论再生缘》说,因为陈端生有了自由的思想,所以才能够创作出优美的文字。
优美的文字,应该享有应有的地位,因为“文章声价关天意”。
1927年,寅公《挽王静安先生》诗中,就有“吾侪所学关天意”之句。
吾侪:吾辈。侪,chái,同辈或同类。
“关天意”的文章,取得应有的“声价”,“沦落多时忽值钱”,不过是天道又回来了。
正如《再生缘》原文所言:“搔首呼天欲问天,问天天道可能还”。
两年后(1956年),章士钊发现了《论再生缘》的价值,将寅公的《论再生缘》油印稿带到了香港;
又三年后(1959年),香港正式出版了《论再生缘》;
1960年起,郭沫若密集发表了研究《再生缘》的文章。
于是,孟丽君,《再生缘》的女主人公,开始密集出现在很多剧种的戏曲舞台上。
1980年后,《论再生缘》在中国大陆正式出版。
“文章声价关天意”,“沦落多时忽值钱”;
“搔首呼天欲问天”,问天天道真能还。
其三
艳魄诗魂若可招,曲江波接浙江潮。
玉环已远端生近,暝写南词破寂寥。
笔者注:
“曲江波”,联系的是“杨玉环”、是洪昇的《长生殿》;
“浙江潮”,联系的是“陈端生”、是端生的《再生缘》。
洪昇《长生殿》,相对于孔尚任《桃花扇》的“北曲”,被称为是“南词”;
陈端生创作《再生缘》的时候,是悄悄进行的,是“暝写南词破寂寥”;
寅公写作《论再生缘》,是在目盲状态下进行,也是“暝写南词破寂寥”。
至于“艳魄、诗魂”,对照柳如是、陈子龙的诗词,尤其“兼可为‘河东君、陈卧子’道”。
其四
一抹红墙隔死生,皕年悲恨总难平。
我今负得盲翁鼓,说尽人间未了情。
笔者注:
现在回到本篇“前序”部分引用寅公的话:
【吾人今日追思“崔、张”、“杨、陈”悲欢离合之往事,益信社会制度与个人情感之冲突,诚如卢梭、王国维之所言者矣……不仅为“杨玉环、李三郞”、“陈端生、范菼”道,兼可为“河东君、陈卧子”道。】
其中“杨、陈”,即是“河东君、陈卧子”,即是柳如是(杨影怜)、陈子龙。
1940年代,寅公撰有《读莺莺传》(载《元白诗笺证稿》),论述“崔、张”(崔莺莺、张生)悲欢离合之往事。(《莺莺传》为《西厢记》的母本)
在《元白诗笺证稿》第四章《艳诗及悼亡诗》(附《读莺莺传》)中,有一段著名的论断,“诚如卢梭、王国维之所言者矣”:
“纵览史乘,凡士大夫阶级之转移升降,往往与道德标准及社会风习之变迁有关。
当其新旧蜕嬗之间际,常呈一纷纭综错之情态,即新道德标准与旧道德标准、新社会风习与旧社会风习并存杂用,各是其是,而互非其非也。
斯诚亦事实之无可如何者”。
“崔、张”(“安史之乱”之后)、“杨、陈”(明末清初)所处时代,属于“新旧蜕嬗之间际”;
“杨玉环、李三郞”(李三郞即唐玄宗)、“陈端生、范菼”(范菼即寅恪公考证的陈端生的丈夫,陈、范生活在在乾隆年代),所处时代,还可以称为“太平盛世”。
“杨玉环、李三郞”、“河东君、陈卧子”的悲欢离合,是时代和个人的悲剧;
“崔、张”、“陈端生、范菼”的悲欢离合,更多的是个人的悲剧。
范菼由于科举考试作弊,被发配新疆,属于“咎由自取”。
但给陈端生带来的打击,包括对《再生缘》写作的影响,是毁灭性的。陈端生没有能够等到范菼返家,先已病亡。
皕(bì)年:两百年。
陈端生、范菼生活的年代,距离寅公写作《论再生缘》,正好两百年。
【“一抹红墙隔死生”,《论再生缘》中有;后来寅公写作“柳传”,钱牧斋的诗中更多“银汉、红墙”,下一篇中详述。】
陆游《小舟游近村,舍舟步归》(四首其四)诗云:
斜阳古道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
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
陆放翁这首诗,是寅恪公极喜欢使用的。
也是很多诗人喜欢使用的。
核心在于“死后是非谁管得”。
其五
丰干饶舌笑从君,不似遵朱颂圣文。
愿比麻姑长指爪,倘能搔着杜司勋。
丰干,唐代高僧。
丰干因为好心,无意间暴露了文殊菩萨的秘密。
所以菩萨说:“丰干饶舌”(多嘴)。
麻姑,道家典籍中的仙女,曾经见过三次“沧海桑田”的变化,还是像少女一样的年轻美貌。
手指长得和人不一样,像鸟爪。
有一天夜里,麻姑降落凡间,来到一个名叫“蔡经”的人家里。
蔡经看到麻姑的指爪,心里刚刚动了“这种指爪挠痒痒效果不错”的念头,背上便被无形的鞭子抽打。
杜牧(杜司勋)《读韩杜集》诗云:
杜诗韩笔愁来读,似倩麻姑痒处搔。
天外凤凰谁得髓,无人解合续弦胶。
寅公这首诗,笔者以为不应该过分解读,只是知心老朋友之间的对话。也就是,类似《论再生缘》这样冗长(“饶舌”)、不合时宜(“不似遵朱颂圣”)的文字,在当时,也只有朱叟这样的人有可能读懂。
杜司勋,指的是朱少滨。
至于后来,因为这五首诗用到了“柳传”中,“诗无达诂”,怎样理解,就只能“笑从君”了。
附录
朱少滨来诗四首
明皇艳史谱清时,妙曲争传洪昉思。
岂意一生长落寞,隔朝犹喜得新知。
歌舞刚逢国忌中,词人疏忽太匆匆。
可怜窃听长生殿,断送谈龙一代宗。
香艳西厢互竞争,桃花扇底说长生。
清词结构推精妙,声价从今有定评。
诗余继起又词余,社会民风气益舒。
听罢阳春同白雪,愁怀不觉亦轩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