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翠湖书所见》(1939年春)
照影桥边驻小车,新妆依约想京华。
短围貂褶称腰细,密卷螺云映额斜。
赤县尘昏人换世,翠湖春好燕移家。
昆明残劫灰飞尽,聊与胡僧话落花。
西南联大(清华、北大、南开等大学组成),继续“流转西南”,到了昆明。
这一首诗,和上一首的观察视角、写法、情绪,是一样的:对于应该是在战乱中,仿佛却在太平年的芸芸众生,各种看不惯。
“短围貂褶”,衣服的式样;
“密卷螺云”,头发的式样。
“人换世”之“人”,和“燕移家”之“燕”,可以是寅公自己所说的“肠断看花旧日人”之“人”,和刘禹锡所说的“旧时王谢堂前燕”之“燕”。
“燕”,也可以指当时的新权贵,如钱牧斋诗“为问乌衣新燕子”之“燕”。
“昆明劫灰”、“胡僧劫灰”,是又一个寅公喜欢使用的典故。
在寅公咏钱柳诗、清明诗中,都有使用。
【“胡僧话劫灰”,中国佛教演绎汉武帝的故事而产生的一个典故,有“沧桑、轮回”的含义。
寅恪公1949年《青鸟》诗说,“可怜汉主求仙意,只博胡僧话劫灰”。
接近了典故的本意。】
《咏成都华西坝》(1945年)
浅草方场广陌通,小渠高柳思无穷。
雷车乍过浮香雾,电笑微闻送远风。
酒醉不妨胡舞乱,花羞翻讶汉妆红。
谁知万国同欢地,却在山河破碎中。
成都华西坝,欧美教会大学(私立华西协和大学)所在地,也是抗战时期内迁大学相关人员聚居的地方,后来也是援华盟军(美军为主)聚集的地方。
寅公这首诗,用中国古典的语汇,记录美国大兵(胡)和中国舞女(汉妆)“应该是在战乱中,仿佛却在太平年”的各种“寻欢作乐”,从各种看不惯,到深深的悲伤:“谁知万国同欢地,却在山河破碎中”。
“雷车”,美军吉普车。
“电笑”,一种理解,可以指留声机。
李商隐有一首《蜂》,可能是寅公这首诗的范本:“小苑华池烂漫通,后门前槛思无穷。宓妃腰细才胜露,赵后身轻欲倚风。红壁寂寥崖蜜尽,碧帘迢递雾巢空。青陵粉蝶休离恨,长定相逢二月中”。
第八、九首(P85)
自是求医万里,乞食多门。务观赵庄之语,竟“早为今日谶”矣。
求医英伦时作二诗,录之于下:
(其一)(1945冬)
《乙酉冬夜,卧病英伦医院,听人读熊式一君著英文小说,名<天桥>者,中述光绪戊戌李提摩太上书事。忆壬寅春,随先兄师曾等东游日本,遇李教士于上海。教士作华语曰:“君等世家子弟,能东游,甚善”。故诗中及之,非敢以乌衣故事自况也》
沉沉夜漏绝尘哗,听读佉卢百感加。
故国华胥犹记梦,旧时王谢早无家。
文章瀛海娱衰病,消息神州竞鼓笳。
万里乾坤迷去住,词人终古泣天涯。
(其二)(1946春)
《丙戌春,以治目疾无效,将离伦敦,返国暂居江宁,感赋》
金粉南朝是旧游,徐妃半面足风流。
苍天已死三千岁,青骨成神二十秋。
去国欲枯双目泪,浮家虚说五湖舟。
英伦灯火高楼夜,伤别伤春更白头。
这两首诗的现实背景是,英国牛津大学一直有邀请寅公任教、顺便治疗眼疾(视网膜脱落)的动议。
抗战(二战)中,寅公曾经两次停留香港,就是为赴英作准备。
由于欧战以及太平洋战争的爆发,没有成行。
等到二战结束,已经耽误了眼疾治疗时机,医生无能为力。
其一略注解:
“熊式一”,江西人,和寅公可算同乡;《天桥》是熊式一用英文写成的小说。
“李提摩太”,英国传教士。
“光绪戊戌”,公元1898年。
戊戌政变后,寅公的祖父(湖南巡抚陈宝箴)、父亲(吏部主事陈三立)被慈禧太后“开除公职,永不录用”。
“壬寅春”,1902年春,寅公跟随大哥陈师曾留学日本,时年13岁。
“乌衣故事”,就是世家子弟、旧时王谢的意思。
“佉卢”,已经失传的西域古文字,横着书写,和中国古文竖排不一样,代指熊式一的英文小说。
“华胥”,梦中之国,出自《列子》。
“故国华胥”,也如钱牧斋诗“梦里华胥自好春”。
“消息神州竞鼓笳”,有暗喻国共武装冲突可能爆发的含义。
“万里乾坤迷去住,词人终古泣天涯”,因病不能留在英国任教,去留两难。
其二略注解:
在寅公《诗集》中,《丙戌春,以治目疾无效,将离伦敦,返国暂居江宁,感赋》,诗题为《南朝》。
从1932年寅公“和陶然亭壁间清光绪时女子所题《咏丁香花》绝句”可知,从那时起,寅公就“读史早知今日事”,判断蒋介石的国民政府,相当于历史上偏安江南的“南朝”:“南朝旧史皆平话,说与赵家庄里听”。
李商隐《南朝》诗,有好几首。
其中一首说:“地险悠悠天险长,金陵王气应瑶光。休夸此地分天下,只得徐妃半面妆”。
以南朝萧梁“徐妃半面妆”(即“半老徐娘”之“徐”)的典故,代指南朝。(梁元帝和徐妃感情不好,元帝一只眼睛瞎的,徐妃看到元帝临幸,只化半面妆,元帝就会生气地离开)
“苍天已死”,东汉末年黄巾起义军的口号。
“青骨成神”,暗喻蒋介石。
“伤别伤春”,李商隐诗咏杜牧说,“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惟有杜司勋”。寅恪公后来诗咏李商隐也说,“唯有义山超党见,伤春诗句最堪传”。
上面出现在《论再生缘》一文中的七首旧作的主题,如前言所说,“对蒋介石及国民党政权、时局,以及个人命运的议论和感叹”,是“一以贯之”的。
根据陆键东先生《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2013年修订本)记载,1963年,康生禁止《论再生缘》在中国大陆的发表、出版,有两个理由。
一是《再生缘》有些地方写到了“征东”,《论再生缘》称颂《再生缘》,会影响中国与朝鲜的关系;
二是《论再生缘》中陈寅恪那几首旧体诗词,情调很不健康,这是作者不满现实、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表现。
就诗论诗,康生所指的“旧体诗词”,不应该包括以上七首。一笑。
第十、十一首(1953年秋)(P85)
又所至感者,则衰病流离,撰文授学,身虽同于赵庄负鼓之盲翁,事则等于广州弹弦之瞽女。
荣启期之乐未解其何乐,汪容甫之幸亦不知其何幸也。
偶听读《再生缘》,深感陈端生之身世,因草此文,并赋两诗,附于篇末,后之览者,傥亦有感于斯欤?
《癸巳(1953年)秋夜,(寅恪)听读清乾隆时钱唐才女陈端生所著<再生缘>卷十七、第六十五回中“惟是此书知者久,浙江一省遍相传。髫年戏笔殊堪笑,反胜那,沦落文章不值钱”之语,及陈文述<西泠闺咏>卷十五“绘影阁咏家囗囗”诗“从古才人易沦谪,悔教夫婿觅封侯”之句,感赋二律》
地变天荒总未知,独听凤纸写相思。
高楼秋夜灯前泪,异代春闺梦里词。
绝世才华偏命薄,戍边离恨更归迟。
文章我自甘沦落,不觅封侯但觅诗。
一卷悲吟墨尚新,当时恩怨久成尘。
上清自昔伤沦谪,下里何人喻苦辛。
彤管声名终寂寂,青丘金鼓又振振。
论诗我亦弹词体,怅望千秋泪湿巾。
“荣启期之乐未解其何乐”,和孔子同时代的高人“荣启期”,自己总结人生三乐:为人、为男人、为长寿的人。
“汪容甫”,乾隆年间的扬州人汪中,以平民身份取得卓越学术成就的人。
“陈文述”,陈端生的族人,此人的人品、文品,颇为寅公不齿。但是陈文述的有些文字,颇具史料价值。寅公不因人废言、也不因言废人。
这两首诗,寅公借着陈端生的身世、遭遇,写出自己的抱负、感慨、遗憾(“绝世才华偏命薄”)。
遣词造句,重点借鉴了李商隐。
李商隐《曲江》“天荒地变心虽折,若比伤春意未多”;寅公“地变天荒总未知”。
李商隐《碧城三首》(其三)“检与神方教驻景,收将凤纸写相思”;寅公“独听凤纸写相思”。
李商隐《重过圣女祠》“白石岩扉碧藓滋,上清沦谪得归迟”;寅公“上清自昔伤沦谪”。
同时,在寅公心目中,也可能把陈端生比作李商隐笔下“碧城”之“圣女”。
“戍边离恨更归迟”,陈端生的丈夫因为科场舞弊案,被发配边疆。刑满释放,还没有回到家,二十多岁的陈端生就已经去世了。
“彤管声名终寂寂”,陈端生如此优美的文字,以及其中可贵的思想,居然两百多年来湮没无闻。
“青丘金鼓又振振”,就像《再生缘》中“有些地方写到了‘征东’”,没有想到,朝鲜半岛,又响起了战鼓。
“文章我自甘沦落,不觅封侯但觅诗”和“论诗我亦弹词体,怅望千秋泪湿巾”,是寅公悲叹自己的诗句,等同于“万里乾坤迷去住,词人终古泣天涯”,极其沉痛。
不是不能北归,而是不愿意北归。
“天涯不是无归意,争奈归期抵死赊”。
那么,只能想象“荣启期之乐”、“汪容甫之幸”了。
附录
《<论再生缘>校补记·后序》
《论再生缘》一文乃颓龄戏笔,疏误可笑。
然传播中外,议论纷纭。
因而发见新材料,有为前所未知者,自应补正。
兹辑为一编,附载简末,亦可别行。
至于原文,悉仍其旧,不复改易,盖以存著作之初旨也。
噫!
所南心史,固非吴井之藏;
孙盛阳秋,同是辽东之本。
点佛弟之额粉,久已先干;
裹王娘之脚条,长则更臭。
知我罪我,请俟来世。
一九六四年岁次甲辰十一月十八日文盲叟陈寅恪识于广州金明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