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第5篇附录,白居易《和答诗十首》序言,曾经说,“并别录《和梦游春诗》一章”。】
结合《和梦游春诗》的序言,白居易的意思是,元微之刚到江陵,就给我寄了一首长诗《梦游春》,共有70韵;我“依韵”奉和了一首,扩展为100韵。
元微之《梦游春诗七十韵》、白居易《和梦游春诗一百韵》,是810年(元和五年)元、白最重要的作品。
也是当时人观点中“元白体”或者“元和体”最具代表性的作品。
陈寅恪先生在《元白诗笺证稿》中有精辟论述,并认为是元、白向杜甫百韵长律致敬之作。
按照现在观点,“梦游春诗”也许不是“次韵”,只是“依韵”;但在当时,已经可以认为是“次韵”了。
这两首诗的写作时间,根据白居易的序言可以推知,微之诗作成于赴江陵途中、或者刚到江陵不久,乐天回诗应在当年春夏之间。
关于本诗,元微之原来有序言,已失传。
幸好在白居易的序言中保留了“斯言也,不可使不知吾者知,知吾者亦不可使不知。乐天知吾也,吾不敢不使吾子知”等句。
白居易本诗序言较长,放在本篇附录。
总之,微之本诗,以及白居易和诗,主要“(铺)陈梦游之中,所以甚感者;叙(述)婚仕之际,所以至感者”(白居易序言)。
也就是,描写微之和韦丛正式结婚前的一段感情经历(传统认为,即是“张生和崔莺莺”故事的蓝本);以及婚姻和仕途的关系,微之和韦丛结婚以后,一直到这次被贬江陵的经历、感想。
元微之《梦游春诗七十韵》(1~28韵):
昔岁梦游春,梦游何所遇。
梦入深洞中,果遂平生趣。
笔者注:开头四句,总起“昔岁”在一处桃源仙洞,得遂春梦。
清泠浅漫流,画舫兰篙渡。
过尽万株桃,盘旋竹林路。
笔者注:四句记录外部环境。
长廊抱小楼,门牖相回互。
楼下杂花丛,丛边绕鸳鹭。
笔者注:四句描写近景。
池光漾霞影,晓日初明煦。
笔者注:明煦,míng xù:明亮和暖。
未敢上阶行,频移曲池步。
笔者注:四句开始出现人物,即“渐入佳境”的作者本人。
乌龙不作声,碧玉曾相慕。
笔者注:乌龙:指犬,看家护院之用。
碧玉:指年轻貌美的婢女。相当于《莺莺传》中的红娘。
女主人还没有出现,婢女发现外面有人。
渐到帘幕间,徘徊意犹惧。
笔者注:上有“未敢”,这里“犹惧”,有心无胆。
诗的语气,也稍微作一下停顿。
因为婢女比较友好,所以作者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开始进到里面,仔细观察“帘幕间”的陈设、布置。
闲窥东西合,奇玩参差布。
隔子碧油糊,驼钩紫金镀。
笔者注:隔子:窗户的格子。
驼钩:窗帘或门帘的挂钩。
逡巡日渐高,影响人将寤。
笔者注:影响:恍惚、模糊。也可解释为有影子、有响声,但还没有看见人(花貌人)。
鹦鹉饥乱鸣,狡猧睡犹怒。
笔者注:狡猧:宠物犬,即哈巴狗之类。
帘开侍儿起,见我遥相谕。
笔者注:红茵:红色的垫褥。
施张:展开、摆开。
潜褰翡翠帷,瞥见珊瑚树。
笔者注:褰:揭起衣服、帐子(帷)等。
不辨花貌人,空惊香若雾。
笔者注:至此梦想之女主人公终于出场。看到了都不敢看。以下仔细描写。
身回夜合偏,态敛晨霞聚。
笔者注:这两句是对女主的整体观感。下面每两句一个细节描写。
夜合:合欢树,婀娜多姿。
睡脸桃破风,汗妆莲委露。
笔者注:桃破风:桃花迎着东风而盛开。
莲委露:露珠顺着莲叶而滑下。
丛梳百叶髻,金蹙重台屦。
笔者注:百叶髻:一种当时流行的发型。
重台屦:高跟鞋;屦,jù,麻鞋。
笔者注:纰软:细薄柔软。
钿头裙:镶、绣金花的华丽裙子。
合欢袴:染、绣对称图案花纹的丝裤。
鲜妍脂粉薄,暗淡衣裳故。
笔者注:《莺莺传》中崔莺莺第一次出场,穿的就是旧衣裳。
微之是这样描写的:“常服。睟容。不加新饰。垂鬟接黛,双脸断红而已。颜色艳异,光辉动人”。
常服:平常的衣服,即“故衣裳”。
上述6句(21~23韵),描写当时妇人装束;下文白乐天和诗的13~16韵,对应的也是一样描写。
寅恪公指出,“元白数句诗,亦可作社会风俗史料读也”。
最似红牡丹,雨来春欲暮。
笔者注:刘禹锡说,“只有牡丹真国色”。
梦魂良易惊,灵境难久寓。
夜夜望天河,无由重沿溯。
结念心所期,返如禅顿悟。
觉来八九年,不向花回顾。
笔者注:以上微之以他的“意切、理周、辞繁”的小说家神笔,描绘了一场春梦发生前的各种细节,以及梦后的怅然若失。
至于梦的本身,忽略不写。
因为,梦的过程,全在小说《莺莺传》中。
“八九年”之数,可以这样分析:本年微之32岁。《莺莺传》写于26岁、和韦丛婚后次年,以自己22、23岁时的经历为基础。
微之“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离思五首》其四)之句,究竟为谁而写,至此可以明确不是韦丛。
寅恪公调侃微之,因为陕西凤翔条件差,没有“向花回顾”的条件;中唐风气,尚不如晚唐更为开放,自我必须有所约束。可通。
白居易《和梦游春诗一百韵》(1~26韵)
笔者注:根据白居易的序言,元微之的早年情感经历的秘密,只有乐天一个人知道。
所以乐天根据微之的秘密及微之《梦游春》诗,推而广之,扩展为100韵,为了达到教育微之、“悔既往而悟将来”的目的。
当然,文字相勉、相慰,也是目的之一。
也许,几个月后微之次韵乐天代书百韵诗,也是由于乐天“广足下七十韵为一百韵”的刺激的缘故。
昔君梦游春,梦游仙山曲。
怳若有所遇,似惬平生欲。
笔者注:怳若:恍若。
因寻菖蒲水,渐入桃花谷。
到一红楼家,爱之看不足。
池流渡清泚,草嫩蹋绿蓐。
笔者注:清泚:qīng cǐ,清澈的水,也可形容诗文清晰明洁。
门柳暗全低,檐樱红半熟。
转行深深院,过尽重重屋。
乌龙卧不惊,青鸟飞相逐。
笔者注:青鸟:传说中西王母的使者。古诗文中,青鸟被当作传递爱情信息的使者。
渐闻玉珮响,始辨珠履躅。
笔者注:躅:足迹。踯躅:徘徊。
遥见窗下人,娉婷十五六。
霞光抱明月,莲艳开初旭。
缥缈云雨仙,氛氲兰麝馥。
笔者注:乐天和微之一样,先是全景,然后下面进入特写。
风流薄梳洗,时世宽妆束。
袖软异文绫,裾轻单丝縠。
裙腰银线压,梳掌金筐蹙。
带襭紫蒲萄,袴花红石竹。
笔者注:以上8句,就是上文所说“元白数句诗,亦可作社会风俗史料读也”。
梳洗:梳头洗脸,代指妆扮。
裾:衣襟。
縠,hú,有皱纹的纱。
蹙:通“蹴”,收缩、包裹。
襭, xié:把衣襟插在腰带上兜住东西。
凝情都未语,付意微相瞩。
眉敛远山青,鬟低片云绿。
帐牵翡翠带,被解鸳鸯襆。
笔者注:襆,pú:当衣服是“上衣下裳”的时候,“下裳”,就是“襆”。
秀色似堪餐,秾华如可掬。
半卷锦头席,斜铺绣腰褥。
朱唇素指匀,粉汗红绵扑。
心惊睡易觉,梦断魂难续。
笔者注:“心惊睡易觉,梦断魂难续”,对应后文微之诗43韵的“虽云觉梦殊,同是终难驻”两句。
笼委独栖禽,剑分连理木。
笔者注:连理木:比喻恩爱的夫妻或象征坚贞的爱情。
存诚期有感,誓志贞无黩。
京洛八九春,未曾花里宿。
笔者注:“京洛八九春,未曾花里宿”,对应上文微之的“觉来八九年,不向花回顾”。
【朱金城先生笺注白居易《和梦游春诗一百韵》时有云:“微之原诗,乃其至江陵后,追忆少日风流事迹,及感叹韦丛早逝所作,与其所撰之《莺莺传》互为表里,足以参证。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据唐人‘会仙’及缔婚高门甲族之风尚,谓莺莺出身微贱,为微之所弃,此一始乱终弃之劣行,亦见诸于当时社会,其论极为精辟。今视元、白之诗意,俱以一梦取譬于莺莺之姻缘,而视为不足道,盖益见陈氏所论之不诬。《元白诗笺证稿》又云:‘元白梦游春诗,实非寻常游戏之偶作,乃心仪浣花草堂(指杜甫)之鉅制,而为元和体之上乘,且可视作此类诗最佳之代表者也’。则为此两诗艺术成就之公允评价”。】
【关于元白诗文序言的附录3
白乐天《和梦游春诗一百韵》序言:
微之既到江陵,又以《梦游春》诗七十韵寄予,且题其序曰:“斯言也,不可使不知吾者知,知吾者亦不可使不知。乐天知吾也,吾不敢不使吾子知”。
予辱斯言,三复其旨,大抵“悔既往而悟将来”也。
然予以为,苟不悔不悟则已,若悔于此,则宜悟于彼也;
反于彼,而悟于妄,则宜归于真也。
况与足下外服儒风、内宗梵行者有日矣。
而今而后,非觉路之返也,非空门之归也,将安反乎?将安归乎?
今所和者,其卒章指归于此。
夫感不甚则悔不熟,感不至则悟不深,故广足下七十韵为一百韵,重为足下陈梦游之中,所以甚感者;叙婚仕之际,所以至感者。
欲使曲尽其妄、周知其非,然后返乎真、归乎实。
亦犹《法华经》序火宅、偈化城,《维摩经》入淫舍、过酒肆之义也。
微之,微之,予斯文也,尤不可使不知吾者知,幸藏之云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