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来到公元813年、元和八年,微之贬居江陵的第四年。
这一年,微之曾患疟疾,比较严重。
还在丁忧的白居易听说后,寄药两种、寄诗一首。
药品及功效是:大通中散(红消散、红霞散),治瘴病的药,“治脾气虚,心腹胀满,胸膈不利,少思饮食”;
碧腴垂云膏(碧云英、碧玉英),“治发背乳癰及诸瘡肿”。
两人诗同韵不次韵,按照前文(编年稿8)的述说,属于“依韵”。
白乐天《闻微之江陵卧病,以大通中散、碧腴垂云膏寄之,因题四韵》:
已题一帖红消散,又封一合碧云英。
凭人寄向江陵去,道路迢迢一月程。
未必能治江上瘴,且图遥慰病中情。
到时想得君拈得,枕上开看眼暂明。
笔者注:白乐天这首诗,就是一篇大白话。
只不过用诗这种形式进行了表达。
以诗“代书”,乐天的强项。
元微之《予病瘴,乐天寄大通中散、碧腴垂云膏,仍题四韵,以慰远怀;开坼之间,因有酬答》:
紫河变炼红霞散,翠液煎研碧玉英。
笔者注:紫河、翠液,道家炼药所成的所谓“仙液”。
金籍真人天上合,盐车病骥轭前惊。
笔者注:金籍真人,可以是道家得道的仙人,也可以是翰林学士白居易。
盐车病骥,典出《战国策》,比喻贤能的人,从事卑贱的工作。元微之自比。
轭,è,古人驾车时套在牲口脖子上的曲木,引申为束缚、控制。
愁肠欲转蛟龙吼,醉眼初开日月明。
唯有思君治不得,膏销雪尽意还生。
附录1:
公元813年、元和八年,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发生。
然后纠结了中国文学批评史一千多年。
这一年,李白去世,已经51年;杜甫去世,已经43年。
杜甫的孙子杜嗣业,归葬祖父的灵柩于河南府偃师县首阳山。
途径江陵,杜嗣业邀请元微之撰写杜甫墓志铭。
这一年,当世、后世大名鼎鼎的“元和五巨子”,韩柳、元白,中间加一个刘梦得,均健在。
韩愈,46岁,比部郎中、史馆修撰;
柳宗元,41岁,永州司马;
刘禹锡,42岁,朗州司马;
白居易,42岁,京兆府户曹、翰林学士(丁忧中);
元微之,35岁,江陵府士曹参军。
杜嗣业选择了在他看来最热爱杜甫诗文、诗文最好、名气最大、年龄最小、官职最小的元微之。
套用常见用语,这是“时代的选择”。
元微之撰写了《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叙)。
其中的“系”,简述了杜甫的一生经历,包括家庭情况,此次迁葬的前因后果;
其中的“铭”,简述此次迁葬的时间、地点,并且私赠杜甫一个谥号“文”(私谥的最高档次)。
属于常规操作。
“纠结中国文学批评史一千多年”的,是这篇墓志铭的“序言”(叙)部分。
在序言中,微之以他的“元和主盟”之笔,先是写出了一篇“从远古到大唐之中国歌诗发展批评史”,这部分内容,没有人敢提意见。
与此同时,微之又写出了一篇“集大成之杜甫歌诗艺术之高不可攀论”,并举了一个人作为例子;
假设杜甫100分,那个人80%的地方,可以和杜甫相提并论、有得一比;
但另外20%的地方,那个人连杜甫家的围墙门都没有摸到,更不要说能进入杜甫家的客厅了。
那个被当作例子的人是李白。
这篇“集大成之杜甫歌诗艺术之高不可攀论”,引起了当时及后世的广泛争论。
《旧唐书·文苑·杜甫传》,据此发挥出一个题目:元稹论“李杜优劣论”,并且认为是定评。
请读者诸君自行判断核心部分元微之之本意:
【是时,山东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称,时人谓之“李杜”。
余观其“壮浪纵恣,摆去拘束,模写物象,及乐府歌诗”,诚亦差肩于子美矣。(以上四个部分,笔者比作80分)
至若“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词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则李尚不能历其藩翰,况堂奥乎?!(这里铺陈、排比,即“排律”部分,笔者比作20分)】
韩愈韩退之,也是想当元和盟主的;
杜嗣业没有邀请他,退之可能是有点难堪和想法的;
退之和微之,私交又是好的(韦丛墓志,韩愈所撰);
当退之读到微之的文章、又听到别人的议论,也是要表达表达自己的看法的,所以只好借着调侃张籍张文昌的口气,写了一首20韵的长诗《调张籍》,前3韵流传甚广:“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然后有好事者认为“群儿”指微之、乐天。
真是蠢人哉!
微之极誉子美、太白,何来谤伤?
【白乐天《读李杜诗集,因题卷后》诗亦云,“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极誉子美、太白。此处乐天不幸躺枪。】
延至金代,元好问(遗山)名篇《论诗三十首》(其十),对微之亦颇不敬。
遗山诗并注云:“排比铺张特一途,藩篱如此亦区区。少陵自有连城璧,争奈微之识碔砆。(事见元稹《子美墓志》)”。
【遗山之意,谓微之只看到少陵诗中之“部分玉化的石头”(碔砆),而没有看到少陵诗中价值连城的美玉(连城璧)。】
鄙人服膺微之之论。
以为微之推崇子美,全方位;对比李、杜,客观、公正。
然遗山仅以子美之“排律”(排比、铺张)说事,非议微之,此予之惑而不解也。
后读寅恪公《寒柳堂集·论再生缘》,向之疑问,顿时冰销。
【姚鼐(惜抱)曰:“杜公长律,有千门万户、开阖阴阳之意。元微之论李杜优劣,专主此体…遗山论诗绝句,…此成何论耶”?
寅恪公云:“微之、惜抱之论精矣。玆不必再加引申,以论杜诗”。
则遗山之论有失偏颇,不仅仅对微之不敬,对少陵之“排律”,也是不敬。为赋诗而“以偏概全抖机灵”,可以无疑矣。】
附录2:
【《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叙)
叙曰:
余读诗至杜子美,而知小大之有所总萃焉。
始尧舜时,君臣以赓歌相和。
是后诗人继作,历夏、殷、周千余年;
仲尼缉拾选捡,取其干预教化之尤者三百篇,其余无闻焉。
骚人作而怨愤之态繁,然犹去风雅日近,尚相比拟。
秦、汉已还,采诗之官既废,天下妖谣民讴、歌颂讽赋、曲度嬉戏之词,亦随时间作。
逮至汉武,赋《柏梁》而七言之体具。
苏子卿、李少卿之徒,尤工为五言。
虽句读文律各异、雅郑之音亦杂,而词意简远,指事言情,自非有为而为,则文不妄作。
建安之后,天下文士遭罹兵战。
曹氏父子鞍马间为文,往往横槊赋诗。
故其遒壮、抑扬、冤哀、悲离之作,尤极于古。
晋世风概稍存。
宋、齐之间,教失根本。
士以简慢、歙习、舒徐相尚;
文章以风容、色泽、放旷、精清为高。
盖吟写性灵,流连光景之文也。
意义格力固无取焉。
陵迟至于梁、陈,淫艳、刻饰、佻巧、小碎之词剧,又宋、齐之所不取也。
唐兴,官学大振。
历世之文,能者互出。
而又沈、宋之流,研练精切,稳顺声势,谓之为律诗。
由是而后,文变之体极焉。
然而莫不好古者遗近,务华者去实;
效齐、梁则不逮于魏、晋,工乐府则力屈于五言;
律切则骨格不存,闲暇则纤浓莫备。
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骚、下该沈宋;
古傍苏李、气吞曹刘;
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
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昔人之所独专矣!
使仲尼考锻其旨要,尚不知贵其多乎哉。
苟以为能所不能,无可不可,则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
是时山东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称,时人谓之“李杜”。
余观其壮浪纵恣,摆去拘束,模写物象,及乐府歌诗,诚亦差肩于子美矣。
至若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词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则李尚不能历其藩翰,况堂奥乎?!
予尝欲件析其文,体别相附,与来者为之准,特病懒未就。
适遇子美之孙嗣业,启子美之柩,襄祔事于偃师。
途次于荆,雅知余爱言其大父之为文,拜余为志。
辞不可绝,余因系其官阀,而铭其卒葬云。
系曰:
晋当阳成侯姓杜氏,十世而生依艺,令于巩。
依艺生审言,审言善诗,官至膳部员外郎。
审言生闲,闲为奉天令。
闲生甫。甫字子美,天宝中献三大礼赋,明皇奇之,命宰相试文,文善,授右卫率府胄曹。
属京师乱,步谒行在,拜左拾遗。岁余,以直言失官,出为华州司功,寻迁京兆功曹。
剑南节度严武状为工部员外郎参谋军事。
旋又弃去。扁舟下荆、楚间,竟以寓卒,旅殡岳阳,享年五十九。
夫人弘农杨氏女,父曰司农少卿怡,四十九年而终。
嗣子曰宗武,病不克葬,殁,命其子嗣业。
嗣业贫,无以给丧,收拾乞匄(丐),焦劳昼夜,去子美殁后余四十年,然后卒先人之志,亦足为难矣。
铭曰:
维元和之癸巳,粤某月某日之佳辰,合窆(biǎn,墓穴)我杜子美于首阳之前山。呜呼!千载而下,曰此文先生之古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