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白次韵诗” 编年稿22 （放言五首）

公元814年、元和九年，微之贬居江陵的第五年。

“江陵士曹、唐州从事”元微之，元和九年还有一组作品，五首七律，总题《放言五首》。

“放言”两字，出自《论语·微子》“隐居放言”。

前人解释为“放下世务、放纵其言、不受拘束”。

《后汉书》有一段论述，大意是，后汉中期以后，宦官专权，社会风气就以“遁身、矫洁、放言”为高。

本系列小文总题《“元白次韵诗”编年稿》，《放言五首》并不是“次韵诗”，为何跻身其间？

其一，下一年，元和十年，白居易也将遭贬，成为中国历史上最为著名的“江州司马”。

在去往江州的路上（舟中、江上），白乐天想到元九（微之）在江陵时，有《放言五首》，“韵高而体律，意古而词新。予每咏之，甚觉有味”。所以模仿他，也写了《放言五首》。

其二，编年稿8之篇末，笔者有云：

【根据千余年来古人的实践，只要分为两种情况足够了：

韵脚的字一样、顺序也一样，就是“次韵”（步韵）；

否则就是“依韵”（不要再区分“和韵”）。

“和韵”，只是在和“和意”相提并论时，才有意义。】

请注意这一句：“和韵”，只是在和“和意”相提并论时，才有意义。

也就是说，

白乐天元和十年的《放言五首》；

和元微之元和九年的《放言五首》，为后世读者提供了唱和诗“和意”的最佳范本。

元微之《放言五首》：

近来逢酒便高歌，醉舞诗狂渐欲魔。

五斗解酲犹恨少，十分飞盏未嫌多。

笔者注：五斗解酲，典出刘伶《酒德颂》。解酲，醒酒。

眼前仇敌都休问，身外功名一任他。

笔者注：他，读作tuó，音同佗。

死是等闲生也得，拟将何事奈吾何。

莫将心事厌长沙，云到何方不是家。

笔者注：长沙，以贾谊贬长沙代指自己贬官身份。

酒熟餔糟学渔父，饭来开口似神鸦。

笔者注：酒熟餔糟学渔父，比喻随波逐流，从俗浮沉。

出自屈原《渔父》：“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醨”。

餔同哺。

神鸦，寺庙里的乌鸦，有船经过，知道索取食物。

竹枝待凤千茎直，柳树迎风一向斜。

总被天公沾雨露，等头成长尽生涯。

笔者注：等头：等闲。

霆轰电烻数声频，不奈狂夫不藉身。

笔者注：电烻，diàn yàn：闪电。

藉：顾惜。

纵使被雷烧作烬，宁殊埋骨扬为尘。

得成蝴蝶寻花树，傥化江鱼棹锦鳞。

必若乖龙在诸处，何须惊动自来人。

笔者注：乖龙，传说中的孽龙。

安得心源处处安，何劳终日望林峦。

玉英惟向火中冷，莲叶元来水上干。

宁戚饭牛图底事，陆通歌凤也无端。

笔者注：宁戚，春秋齐桓公时的人物；

饭牛而歌：宁戚有才而未遇、生活困苦、自荐求官的一个动作（喂牛、敲击牛角并唱歌）。

前文编年稿第17篇，微之有诗句：“宁牛终夜永，潘鬓去年衰”。

陆通，就是“楚狂接舆”。

《论语·微子》：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

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辟之，不得与之言。

孙登不语启期乐，各自当情各自欢。

笔者注：孙登，魏晋时隐士，河南辉县人，长期隐居苏门山，轻易不讲话、不发言，避祸也。

弹一弦琴，尤善长啸。阮籍和嵇康都曾向他请教。

嵇康临终作幽愤诗，有“昔惭柳下，今愧孙登”之句。

荣启期，孔子同时代人。曾说自己有“三乐”，生而为人、生而为男人、生而得高寿九十多。

三十年来世上行，也曾狂走趁浮名。

两回左降须知命，数度登朝何处荣。

笔者注：两回左降，指元和元年，由“左拾遗”贬为“河南县尉”；元和五年，由“监察御史”贬为“江陵士曹”。

“荣”字的发音、所属韵部，古今不一样，唐诗中常见。

如白居易“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之“荣”。

乞我杯中松叶满，遮渠肘上柳枝生。

笔者注：遮渠：尽他、随他。

肘上柳枝生，即“柳生肘”，典出《庄子》，比喻疾病或灾变。

王维《老将行》句云：“昔时飞箭无全目，今日垂杨生左肘”。

白居易《病眼花》句云：“花发眼中犹足怪，柳生肘上亦须休”。

他时定葬烧缸地，卖与人家得酒盛。

笔者注：《三国志》注引《吴书》：郑泉博学而性嗜酒，临卒，对人曰：“必葬我陶家之侧，庶百岁之后化而成土，幸见取为酒壶，实获我心矣”。

真是放言。

微之这五首，可以是、但不一定全部写于元和九年。

【晚唐罗隐“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得到了微之放言“近来逢酒便高歌，醉舞诗狂渐欲魔”的真传。】

白乐天《放言五首》（并序）：

元九在江陵时，有放言长句诗五首，韵高而体律，意古而词新。

予每咏之，甚觉有味，虽前辈深于诗者未有此作。

唯李颀有云：“济水自清河自浊，周公大圣接舆狂”，斯句近之矣。予出佐浔阳，未届所任；舟中多暇，江上独吟；因缀五篇，以续其意耳。

朝真暮伪何人辨，古往今来底事无。

但爱臧生能诈圣，可知宁子解佯愚。

笔者注：臧武仲，春秋时鲁国大夫，有“圣人”之称；实际上是一个假圣人。后以“臧生诈圣”作为伪装镇静、用以迷惑对手的典故。

《论语·公冶长》：“子曰：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

实际是说，宁武子有大智慧。

草萤有耀终非火，荷露虽团岂是珠。

不取燔柴兼照乘，可怜光彩亦何殊。

笔者注：燔柴，fán chái， 烧火用的柴。

照乘，即“照乘珠”，光亮能照明车辆的宝珠。

真假不对比，还以为假的也蛮好。

世途倚伏都无定，尘网牵缠卒未休。

祸福回还车转毂，荣枯反覆手藏钩。

龟灵未免刳肠患，马失应无折足忧。

笔者注：刳， kū，剖开后再挖空。

神龟明知有难，也不能避免，比喻祸不能免。

典出《庄子》：“神龟能见梦于元君…不能避刳肠之患…神有所不及也”。

不信君看弈棋者，输赢须待局终头。

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钻龟与祝蓍。

笔者注：钻龟、祝蓍：占卜吉凶的工具、方法。

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

乐天自注：“真玉烧三日不热”。“豫章木生七年而后知”。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笔者注：周公，西周武王的弟弟，辅佐侄子成王，开创西周盛世。

王莽，西汉王朝的终结者，篡汉自立“新朝”。

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笔者注：乐天本首诗，传播面最广。

谁家第宅成还破，何处亲宾哭复歌。

昨日屋头堪炙手，今朝门外好张罗。

北邙未省留闲地，东海何曾有定波。

莫笑贱贫夸富贵，共成枯骨两如何。

笔者注：白乐天放言第四、第五首，诗意有所重复。

无非“人生苦短，生死无常”。

14年后，829年（唐文宗大和三年）新年的第一天，白乐天退意已决，在长安，等待退居洛阳，写下《对酒五首》，其五，可以作为放言四、五的注解：“昨日低眉问疾来，今朝收泪吊人回。眼前流例君看取，且遣琵琶送一杯”。

泰山不要欺毫末，颜子无心羡老彭。

笔者注：颜子，孔子最优秀的弟子颜回，短命的贤者。

老彭，彭祖，传说中最长寿的人。

松树千年终是朽，槿花一日自为荣。

笔者注：编年稿6，白居易诗云，“槿枝无宿花”。

鄙注“木槿花，朝开暮落”。

何须恋世常忧死，亦莫嫌身漫厌生。

生去死来都是幻，幻人哀乐系何情。

元微之《放言五首》，着重描写已经当了五年“贬官逐臣”的自己，内心的无限愤怒、无奈，但是决不屈服。

所谓放言，就是大胆地说。

白乐天《放言五首》，作于刚刚“左迁九江郡司马”的路上，着重在于议论，“忠奸难分、祸福难料”，以及对自己的宽慰。

笔者将“和意”诗编入《“元白次韵诗”编年稿》，也是实在不忍舍弃元、白《放言五首》之精彩也。

附录1：

【元和九年冬，白居易守孝期满，将复出为“太子左赞善大夫”。为晚年的职务“太子宾客”、“太子少傅”打下基础和伏笔。一笑。】

【元和九年底，朝廷有预通知，刘禹锡、柳宗元、李景俭、元微之等贬官，明年年初，到长安报到；经考核后，将重新安排工作。

未来可期。】

附录2：微之三段婚姻简述（笔者的世俗角度）

元和九年秋，元微之的“妾”（第二任妻子）安仙嫔，在江陵去世。

安仙嫔陪伴了元微之最为艰苦、落寞的四年江陵时光（元和六年春，至元和九年秋）。

微之有《葬安氏志》，悼念安氏，并反思自己对安氏照顾不周。

微之发妻韦丛（成之、茂之）元和四年去世。

微之有《祭亡妻韦氏文》，及《遣悲怀三首》等。

微之最后一任妻子是裴淑（柔之）。

比较韦丛、安仙嫔、裴淑，安氏是最悲催的。

安氏没有妻子的名分，也没有享受到微之的任何好处，所生子女三人，均未能长大成人。

虽然“贫贱夫妻百事哀”，韦丛至少分享过微之高中“功名”的喜悦（敕头，相当于“状元”）；所生女儿“保子”，后来长大成人。

裴淑陪伴了微之的通州谪居生涯，直到最后。

裴淑享受到了后来微之位居将相所带来“利禄”的荣耀。

裴淑所生儿子“道护”，后来长大成人。

哀哉，安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