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多宽和他的书法相识也晚,零零散散写过几篇急就章式的散论。多有原不知道者,更未究竟者,便生孤陋惶恐之情。有段时间,发心敛衽,躲进书房,展读、体会、 徜徉其“长短肥瘠各有态”(苏轼)之长卷短章之间,如伫望苍然远山、流水一湾,其气象、境界,抑或禅机,乃非我辈所可尽道者。
一
说到书法,评家常以“技艺”二字格之,但殊不知,“技”可以学,而“艺”却非靠养不可得,非靠性情和不委流俗的个性不可至。窃以为,书家应先养心,无欲无求得大自在。学书自然靠师承,但师承也不过是外缘,而真正的心缘,便是自己。
在多宽生动的书法艺术世界中,“处平守静”的肃穆气象扑面而来,仿佛闻到“幽谷芝兰”的远香。不为物欲所惑,不为世事所累,在一个无关乎利益的自在状态中,多宽将岁月磨砺和法度打磨在字里。笔墨与观念,形式与技法,都化解到逍遥的自在之外。“郊寒岛瘦”,暗香浮动,直入书家堂庑,自有一派字清人静、文雅干净的文人精神。得大自在的多宽,将人生寄托、生命感悟和文化坚守融入书法的魂魄之中,于是在世局嬗替之际,他的洁身独守弥漫着一种可贵的文化意绪。
多宽如此自在的文化坚守,是一生的学养,也是一种境界。干净得紧,也风雅得紧。
二
宋人晁补之《鸡肋集》曰:“学书在法,而其妙在人,法可以人人而传,而妙必其胸中之所独得。”“独得”可视为书家之艺术特点,即欧阳修所说,“学书当自成一家之体”(《学书自成家说》)。
言恭达先生在评多宽书法时说:“多宽先生的作品中,能非常清楚地体现出古雅性。”端是切中肯綮之论。
雅是中国特有的审美范畴。人类最早可能产生美,不可能产生雅,雅是具有文化知识后产生的审美现象。中国书法所滋养的艺术趣味,也主要以雅为重。“古雅性”是比美更有价值的形态,用审美的观点看,雅是美的升华,是陌生化、个性化所能抵达的艺术状态。
聚精会神读多宽的字,你会发现其形式和意蕴组成了具有生命力的艺术机体。它超越了形式,进入了审美心灵观照的领域之中。书法艺术,无论多么纯熟的笔法,多么巧妙的布局,如果不能传达具有超形式性的意象与意蕴,表达书家的内心、一定文化精神与负载自己的审美信息,都进入不了雅的层次。
唐张怀瓘在《张怀瓘议书》中曰:“风神骨气者居上,妍美功用者居下。”多宽有深厚学养,坚守文化高地,有中国士之理性良知,其风骨深入骨髓,“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横扫素缣三百尺”(苏轼),字字皆有文人风骨在。有了雅的灵魂,自然成就雅的艺术,否则“不足以轩翥翰涂,驰迹古苑,终随代汨没尔”(明人王廷相《与郭价夫学士论诗书》)。
三
雅之于书法,必然具有生命形式。书之生气盎然,自由自在的精神,正是其生命形式的具体内涵。雅不仅讲究形式,更重内容。书法之雅,有从有限导向无限,从必然导向自由的特点,它要求自己的意蕴具有关涉文化传承、文化精神的普遍意义。此所谓书之道也。
高雅之书,一笔一画,处处珠玑,如罗丹所赞赏的“通贯大宇宙的一条线,万物在它里面,感到自由自在”。
多宽写字,耐得住寂寞,青灯黄卷,独相厮守,如老僧坐禅,一茶一偈,万念皆空,心静如水。“山沓水匝,树杂云合。目既往还,心亦吐纳。春日迟迟,秋风飒飒。情往似赠,兴来如答”。书家一旦潜心写字,讲的是感受,不仅仅是纳入生活的特征,而且是吐出感情的特征;不但接入传统的赠予,而且给传统以感性的酬答。有些所谓的书家,常常标榜是在创作冲动中提笔落墨,云“书写是一种创作”,未免浅薄。殊不知,凡学养深厚之人,挥笔落墨之前,思虑必屏却一切杂念胶葛,先无俗念填委胸次,写字安有鄙俗之气?须知,不鄙俗于字,正由其不鄙俗于心。动辄云“创作”“创造”,心有旁骛、杂念,焉能专心写字。
当代书家,太过刻意于书,太过急功近利,这种“着意”过度,结果却是失意或失语,以致千篇一律,毫无精神气韵。清人张照论书曰:“书着意则滞。”“其神理超妙,浑然天成者,落笔之际,诚所谓不居内外及中间也。”
多宽写字,不生杂念,但求体正格高,形雄调畅,积习之久,矜持尽化,形迹俱融,兴象风神,自尔超迈。用费尔巴哈的话说,达到这种境界,“人不由自主地通过想象力,使自己的内在本质直观化”,人经历了本性的这种被直观化,被人格化,便不知不觉进入了“天人合一”的境界。于是,在“天人合一”的哲学观照中,多宽的雅正合一的书法雅趣,在陶然洒脱的挥笔中随之产生。清王士祯《带经堂诗话》表达过类似的艺术体会:“往往入禅,有得意忘形之妙,与净名默然,达磨得髓,同一关捩。”
四
书法讲究“虚静”神味。“虚”者,谓其境界空灵高远;“静”者,谓之意境儒雅静谧。魏晋以来,雅文化造就王右军自然朴素、遒劲典雅的《兰亭集序》《报殷浩书》等书法经典,其间又明显受老庄、释家思想的熏陶和影响,形成鲜活的“虚静”之雅魂。此雅魂,一直滋养着中国书法艺术。
观多宽之书,空灵如水,静默有禅,让人看到多宽的中国文人特有的心灵空间。在滚滚红尘澎湃的世俗世界,在物的幽灵到处徘徊的社会,多宽却“每静室僧趺,忘怀万虑,与碧虚寥廓同其流荡”(宋米友仁语)。他的潜心修书,襟抱兰风,从虚静兼修,气韵贯通之书中,可窥他精神世界的深湛、静谧。
文章唯能立意,方能造境,书法亦然。境者,意中之境也。
写字,须先将灵府中淘涤干净,泽以诗书,本之于良知道义,深之以阅历,驯习久之,则意境自然远去俗气,得独造之古雅。
多宽书之古雅意境中,有海阔天空气象,有清风明月胸襟,有永恒之士风,泛溢着一种博大的文化情怀,体现着一种深远沉重的文化承载,并跳跃着一位书者鲜活、干净而又孤独的文化灵魂。
多宽之为人,是干净的。托尔斯泰说,人的精神上的美,首先是单纯。多宽的字是典雅的,毫无当下书界充斥着物欲的俗气。多宽的存在,形单影只中,或是“一个文化陷阱旁孤独的警示”。
(本文作者汪兆骞系人民文学出版社编审、《当代》杂志副主编)
李多宽:北京大学历史系毕业,中国国际书画艺术研究会会长,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