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权”发毕业证书的“专门学校”的老师们

9月10日，第38个教师节，恰逢中秋。

节前，记者再次来到南京市建宁中学。没有什么“节日气氛”，老师们正忙于开学初的各项工作。

“过节，老师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待遇。”一位老师开玩笑，“我们学校对学生比对老师好！”

“愿意用十年寿命去换在建宁再待三年”

6月18日，南京市2022年中考首日。

六十六中考点。

有的学校送考老师统一穿着印有“中考必胜”“金榜题名”等字样的大红T恤，为本校考生加油。

这时来了四辆大巴。首先下车的老师日常装扮，随之鱼贯而出的考生则穿着统一制作的T恤，上印“我们毕业啦”。

他们来自南京市建宁中学。

当天考试结束，他们返回学校。一如往日，同学们吃了晚饭，在教室集体收看《新闻联播》，然后写日记、复习功课。

初三（2）班值班老师、校学工处副主任张寅南批阅完同学们的日记、督促大家就寝后，选拍了小林等三名同学的日记，发了条朋友圈：“最后一晚总是让人有些伤感……”

第二天考完，初三同学就要各自回家了。

三名同学均表达了对建宁中学的依依不舍，小林甚至说：“我真的愿意用十年寿命去换在建宁再待三年！”

小林“愿意用十年寿命去换在建宁再待三年”。

其实，他们都是被普通学校“送进来”的。

建宁中学还有一块牌子——南京市工读学校，目前是南京市乃至江苏省唯一一所“专门学校”，主要接收有《预防未成年人犯罪法》所列9种严重不良行为、在普通学校不能继续学习、其父母或者其他监护人缺乏教育能力的学生。

小林刚读初一不久，和老师发生激烈冲突，有一定暴力倾向，被送来建宁中学。

小文父母是做保洁的，家庭条件较差，他有点自卑。上初中之后，学习压力大了，他屡次逃学，被送来建宁中学。

2019年5月，一名特殊的学生被检察官领进建宁中学——15岁的小天涉嫌抢劫，但犯罪情节轻微，被南京市某区检察院拟作附条件不起诉处理。2020年5月7日，小天顺利通过考察，继续在建宁中学学习。

建宁中学在读学生中还有多名涉罪未成年人，小陆就是其中之一。

小陆的父母离婚，他染上网瘾。2020年的一天晚上，他上网吧没钱了，看到楼上有户人家门没关好，溜进去想偷点钱。不料被主人发现，他采取了暴力，这样就从小偷变成了“入室抢劫”。

或因厌学逃学，或因上网成瘾，或因打架斗殴，或因偷窃，或因敲诈勒索……他们才会由普通初中转到建宁中学。

“我们不管你以前犯过什么错，哪怕曾经违法犯法，到了我们学校，从头开始。”副校长汤建彬说，“不能老是让他低着头。”

在原校，这样的孩子“要么坐在最后一排，要么坐在讲台边上”。小林在日记中说建宁中学的“老师们是我最喜欢的，在这没有歧视”。张寅南对此有客观分析：普通学校每个班有四五十名学生，而且老师更多重视大家学业上的进步，小林他们成长的需求与绝大多数同学不一样，原校提供不了适合他们的教育。

张寅南曾经有名学生，名叫小兵，来自一个单亲家庭。有次双休回去，小兵不肯来学校了。他妈妈打电话给班主任张寅南，说：“孩子在家里闹，我也管不了，请你赶快到家里来看看！”张寅南赶到他家，小兵拿把刀，跟他妈妈说：“你再叫我去学校，我就自杀！”他妈妈扑通跪在张寅南面前：“求求你了老师，你管管他！”

张寅南和小兵妈妈把他拽上车，带到学校。小兵找到校长：“老师打我，我胳膊疼，我要到医院去看病！”张寅南又开着自己的车，送他去医院。医生问是怎么回事，张寅南实话实说：“他不肯上学，我跟他妈妈拖他来学校，用了点力。”

从医院快回到学校的时候，一直沉默的小兵突然问：“老师你跟医生那样说，不怕我报警？”张寅南说：“我是老师，我必须面对。”

孩子的认可不是一朝一夕获得的。“小林想留在建宁读中专，自己直接找校长谈，一般学校不大可能发生这种事——长期陪伴才能形成这样的效果。”张寅南笑道。

在“有限公司”开展“无限业务”

“少管所有执法权，我们是‘有限公司’，没有特殊教育设施，没有特殊教育手段。”校长陈浩坦言，“孩子行为或情绪出现反复是正常的，我们就反复抓、抓反复。”

建宁中学实行小班化、寄宿制、准军事化的办学模式。每个班学生不超过24人，男女生分开编班、分区住宿，每天都要叠军被、整理内务，打饭要列队，早晨要晨跑，晚上看新闻、写日记。教师办公室和教室是“连体”的，宿舍区有教师值班室——在校期间，学生24小时在老师的眼皮底下。

在建宁中学的大众点评主页上，有位网友这样写道：“在南京，只有两所中学没有考试压力，力行素质教育，一所是南京外国语学校，另外一所，就是建宁中学。”

这虽只是一句玩笑话，但也点出了建宁中学在学生教育工作中的重点和重心。专门学校学生大多学习基础薄弱、学习习惯较差、信心不足，有些学生还有过中途辍学的情况。建宁中学依据学情，在国家义务教育课程教学中，突出“低小慢”，即必修学科全覆盖、知识瘦身新编排、课堂设计低起点、课堂节奏慢半拍、目标达成小坡度，逐步恢复和培养学生的学习兴趣，增强学生学习能力和信心。

“低小慢”，精神放松下来，小文反而喜欢学习了，成绩不断提升。初二开始，每次期末考试，小文都是年级第一。他是全班个子最小的，但是没人欺负他——他们有他们的“江湖规矩”，尊重有实力的人。

小文在毕业纪念墙上写下“而今才道当时错”。

6月17日，毕业典礼，小文在签名墙上写下“而今才道当时错”。班主任蒋斌没问，但他知道小文的心思——中考前几天，小文有点着急，一直在估算自己能考多少分，念叨着“数学能考90分就好了”。蒋斌问：“寝室吵不吵，要不要我给你安排一个安静的房间？”他说“不用”。他已有一定的自我管理能力。

在实施义务教育课程的同时，建宁中学多年来逐步建设了学科、科创、运动、艺术、劳技五大类、数十种校本课程。比如语文老师张寅南、计算机老师陶杨兼教创客，从小爱好篆刻的英语老师刘龙办起“点石”篆刻社，出身于宜兴陶艺世家的历史老师刘研开设了“妙手”陶艺坊。

英语老师刘龙办起“点石”篆刻社。

建宁中学是南京市首批劳动教育特色学校之一。校长陈浩认为，劳动对于学生一生的意义是奠基性的，劳动是专门教育矫治教育学生的有效途径。

建宁中学建设了农业劳动实践基地。

2012年，建宁中学将校园中的花圃改造成“开心农场”。2021年，建宁中学不满足于“小打小闹”，干脆到浦口租了15亩农田，建设农业劳动实践基地，每周组织一个班学生，实实在在“下地干活”。

6月21日，记者第一次到建宁中学采访，恰逢周二劳动日。最高气温34℃，中午12：00，一辆大巴仍按计划载着初二（2）班的全体学生去农场了。

陈浩笑道：“如果每学期组织一次劳动实践，往往只是挖挖山芋、掰掰玉米，那样只能享受收获的喜悦，不能体验耕耘的艰辛。”

汤建彬认为，学生的自信往往来自于他“会”，“我们就想尽办法让他们‘会’点什么。”

建宁中学烹饪技能实训中心的目标不是培养大厨。

建宁中学的烹饪技能实训中心，目标不是培养大厨，就教一些家常菜制作，培养学生生活技能。本来连自己的房间都不会收拾的孩子，回家能做个四菜一汤，让家长惊喜不已，孩子信心倍增，家庭关系也变得和谐了。

建宁中学把体育作为矫治教育学生、增强学生自尊自信的重要途径。

建宁中学还把体育作为矫治教育学生、增强学生自尊自信的重要途径。作为首批全国青少年校园足球特色学校，建宁中学每年都举行“校长杯”班级足球联赛，校足球队打遍南京的区长杯、市长杯、省长杯比赛，还参加全国专门学校的角逐。

在张寅南的印象中，小林来建宁中学之后，没出现明显的暴力倾向，胖乎乎的很可爱，但各方面表现平平。后来，在学校乒乓球比赛中，他连续夺得两次冠军，荣誉感被激发，整个精神状态被带起来了。“校长两次给他颁奖，他觉得自己跟校长很熟了，就去找校长聊天了，想继续留在建宁学习。”张寅南笑道。

初二（2）班的小丽跟汤建彬说过：“老师，我一年最盼两个活动，一个是‘建宁好声音’，一个是元旦迎新。”因为她唱歌特别好。

“一服药不可能治好所有病，我们不指望通过一个活动改变所有人，但一次活动能撬动一两个学生的心灵，就够了。”汤建彬说。

专门学校教师不一样的压力

张寅南的妻子是普高教师，她曾跟张寅南开玩笑：“你看你，一个班4节课，我一个班10节课；你两个班作业本50本不到，我一个班比你两个班的还多；我每天早上上早读、晚上看晚自习——你太舒服了！”

张寅南坦言，专门学校的教师有不同的压力。比如，他在做班主任的时候，每个星期一早上都很忐忑，生怕有哪个孩子在家出了什么状况，不到学校来；每天晚上睡不踏实，生怕接到值班老师的电话，马上要跑到学校去处理问题；最怕的是学生逃跑，而“要想成为一个合格的建宁中学值班教师，经历学生逃跑是不可缺少的一步”；甚至寒暑假期间，家长一个电话，他们也得马上跑去调解亲子冲突。

簪环制作、乐高搭建等课程让孩子的心静下来。

建宁中学一直要求教师寒暑假全员家访，寒假一次、暑假两次。有一次，张寅南约好了去家访，结果他到了，学生一个人在家，家长在外打麻将。打了电话，等了一个多小时，家长还没回来。张寅南坐不住了，让学生带他去找。张寅南坐家长旁边，又等了一个小时，直到他“把一圈打完”。

“我们见过形形色色的学生，也见过形形色色的家长。”汤建彬感叹，“我们不但要教育孩子，还要教家长怎么做家长。”

专门学校教师最大的压力，来自于职业认可度不高。

建宁中学不是统一招生，学生是由南京各初中陆陆续续送过来的，因此在建宁中学的学习时间长短不一，最短的只有半年。在校时间过短，不利于学生的教育转化和巩固成效；初中毕业不掌握劳动技能，出校门就面临着失业。建宁中学的领导和老师们清楚，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一年跟一年不一样，不继续带一带，“滑下去就滑下去了”，而“如果有两三年再扶一把，不求大富大贵，至少能让他们有一技之长，自食其力”。

2006年，建宁中学尝试着创办了中专班，不对外招生，只接收本校初三毕业生。一开始选择了汽车维修与检测专业，只招男生。随着时代的发展，2020年调整为电子商务专业，男女生兼招。这样，原来是托底的中专教育，起到了正向引领作用——限于条件，每年只招一个中专班，不好好努力是上不了的。

2020年9月，小天等31名同学成为电子商务专业第一批学生。该专业跟京东合作，两年来基本形成了成熟的体系。记者第一次赴建宁中学采访时，小天他们刚进行京东“618”上岗实战，做客服。

客服，几乎都是应对投诉，电话打过来就没好气。小天连续几天都主动加班。他开玩笑：“以前都是我骂人，现在被人骂！”

京东根据业绩，给了一定实习津贴，有的同学每天能拿100多块钱，对未来充满了信心。

小陆来到建宁中学之后，表现很好，做了班长，做过元旦升旗手。6月9日，市检察院组织的一个调研会上，陈浩校长介绍，小陆有意初中毕业后就读建宁中专，而根据小陆的表现和文化成绩，留在建宁中学是没问题的。小陆爸爸听了，泣不成声。

7月21日，小陆顺利被建宁中专录取，“愿意用十年寿命去换在建宁再待三年”的小林遗憾落选。

8月初，小文告诉蒋斌，他如愿考取南京某中专学校，选了自己喜欢的专业。

按照现行的学籍管理规定，籍随人走。学生来建宁中学的时候，学籍要转过来。但是在中考结束之后，会把他们的学籍转回原校，发原校毕业证书。

建宁中学的中专部与名校名企合作，也不发建宁中学的毕业证书，“不留痕迹，让孩子们一身轻松走向新的人生道路”——在建宁中学采访期间，从校领导到老师，均称学生为“孩子”。

孩子们离开了，老师默默地把祝福放在心底，从不追访孩子们的行迹。2019年举办40周年校庆时，建宁中学也没有邀请“杰出校友”站台。

汤建彬2004年大学毕业即分配到建宁中学。每每听到大学同学说起“桃李满天下”，他就觉得自己的成就感不高。“但是那天看了张主任的朋友圈，很有感触——我们能得到学生的认可，能让他们有一技之长、做一个合格公民，这也是一种成就吧”。

采访结束，回望建宁中学校园，看到教学楼墙上写着三句话，辉映在阳光中——

引领一个孩子，幸福一个家庭，和谐一个社区。

学生篆刻的建宁中学校训“培德健行”被放大复制，安放在校园中。

【相关链接】建宁中学的“前世今生”

1979年、1980年，南京市政府先后创办了两所工读学校，即鼓楼区工读学校和白下区工读学校，是江苏省最先成立的两所工读学校。1981年，两校合并，命名为“南京市鼓楼工读学校”。1983年，学校在下关区（今属鼓楼区）二板桥易地重建，更名为“南京市工读学校”。1989年，经南京市政府批准，学校对外统一使用“南京市渡江中学”校名。2004年，学校再次易地重建，在幕府山麓建成新校园，更名为“南京市建宁中学”。

2019年3月，中办、国办印发了《关于加强专门学校建设和专门教育的工作意见》。2020年6月，江苏省委、省政府也出台了本省的实施意见。2020年11月，《中共中央关于制定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四个五年规划和二〇三五年远景目标的建议》中提出“完善普惠性学前教育和特殊教育、专门教育保障机制”，这是国家五年规划中首次提出专门教育，与特殊教育并列。新修订的《未成年人保护法》和《预防未成年人犯罪法》于2021年6月1日起正式施行，《预防未成年人犯罪法》对特定的有严重不良行为的未成年人实施专门教育，纳入国民教育序列，明确了专门教育的独特作用。

历史上的工读学校由司法部门主管，旨在教育有违法和轻微犯罪行为的未成年学生。现在，专门学校归属教育序列，主要接收有《预防未成年人犯罪法》所列9种严重不良行为、在普通学校不能继续学习、其父母或者其他监护人缺乏教育能力的学生。专门学校招生实行“三自愿”原则——由学生原就读学校提出建议，经家长、学生本人同意，方可来校就读。在功能上，专门学校从“矫治”更多地转为“预防”。

在长期专门教育的实践中，建宁中学逐步形成了通过“特别的关爱感动学生、特别的课程唤醒学生、特别的实践矫正学生、特别的学制助推学生”的教育策略，努力做到“引领一个孩子、幸福一个家庭、和谐一个社区”。

（现代家庭报记者 左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