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兔三窟”的无锡“白兔桥”

时值兔年，笔者近日在整理无锡带兔的地名时发现，地方志、地图和近代报章的新闻中多处出现“白兔桥”的身影，但地理位置又不尽相同。不仅如此，在报道同一个地点发生的新闻时，又见分别使用“白兔桥”和与之谐音的“白土桥”“白吐桥”等名称，一时间笔者也被搞得晕头转向。经过一番梳理，笔者终于验明了三处“白兔桥”的身份，特撰文于此，以飨读者，不当之处，也请地名专家指正。

正牌的东亭“白兔桥”

从元至正《无锡志》到清光绪《无锡金匮县志》的几本现存无锡县志中，“白兔桥”自清康熙《无锡县志》起始有记载，位于景云区（乡）。

清嘉庆《无锡金匮县志》中的“白兔桥”

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版的《金匮县舆地全图》绘制了各区的地图，“白兔桥”即位于景云区下扇六二。根据图中附近有的庄桥、庄桥湾等地名来看，白兔桥的位置大致在今天锡山区东亭街道的庄桥湾附近。

清光绪《金匮县舆地全图》中的“白兔桥”

在民国以来的文献中，已不见此“白兔桥”的记载。1917年版的北延下乡地图（1912年后东亭归属北延下乡）中，在庄桥、庄桥湾附近未见“白兔桥”。《江苏省无锡县地名录》（1986年刊印本，资料统计截至1983年底）中也没有“白兔桥”。所以可能在民国初年，位于东亭的“白兔桥”就已不存。

长安八士交界处混用“白兔（吐）桥”的“白土桥（百妥桥）”

《江苏省无锡县地名录》载：“百妥桥，桥名，位于八士乡，辛巷村与长安乡交界处，在前辛巷之西，跨长安港上。元代名永丰桥。1813年改建，并改名白土桥，民国年间修理又改名百妥桥。1978年重建，为双曲拱人行桥，长27米，宽3.7米。”但据笔者核对明初刻本的元至正《无锡志》，其原文为“白土桥，即永丰桥，在顾庄东。”可见在元明之际，此桥即已名为白土桥，而非直到清代才改名。八士长期归属天授乡（区、市），在《金匮县舆地全图》的“天授区下扇五二”里，此桥仍明确标注为“白土桥”。

元至正《无锡志》中的“白土桥

清光绪《金匮县舆地全图》“天授区”中的“白土桥”

到了民国年间，此“白土桥”又开始被称为“白兔桥”。在1917年版的天授下市图里，此桥就被标为“白兔桥”。位于锡澄航道之上两乡交界处的这座桥，成了劫匪经常光顾的地方。他们常夜里行船埋伏至桥旁，对江阴过来的班船实施抢劫。1925年12月7日的《无锡新闻》就报道了发生在那里的一起抢劫案，西洋桥夜班船上的一人被枪击伤及左肩，被抢现大洋三百余元，报道中使用的是“白兔桥”。而1929年3月在此处发生的祝塘班船被劫案，在3月12日见同天报道的《新无锡》和《国民导报》中，则分别使用了“白兔桥”和“白吐桥”。

《天授下市图（局部）》（1917）中八士的“白兔桥”

《西洋桥班船被劫》（载于《无锡新闻》，1925年12月7日第2版）

《祝塘班船又告盜警》（载于《新无锡》，1929年3月12日第3版）

《祝塘夜航船在白吐桥遇盗》（载于《国民导报》，1929年3月12日第3版）

此外，1927年12月30日的《锡报》在报道本地通利汽油船公司开设锡澄相关航线时，新闻标题用的也是“‘白兔桥’——《白兔桥汽船公司开班》”。

至1931年，此桥已倾圮不堪，成了危桥。当地人士拟改筑为水泥石桥，但苦于没有大笔资金，后经热心公益，于1929年起开展“千桥会”工程的荣德生拨款相助后，此桥最终得以改建。《无锡报》在报道此事时用的是“白兔桥”，而刊载于1935年铅印线装本《梅园豁然洞读书处文存》第四集的《千桥会造桥记》（高树铮撰）一文中所用的却还是本名“白土”。

《荣德生热心公益 拨款建筑白兔桥》（载于《无锡报》，1931年1月26日第3版）

《千桥会造桥记》中的“白土”桥（载于《梅园豁然洞读书处文存》第四集 卷上）

17岁起就进入荣家申新三厂（今无锡市第一棉纺织厂）工作的胡寿松，于2001年至2004年间，带领一班人马对《千桥会造桥记》所列的桥名进行了实地调查，编制出《荣德生造桥情况调查统计表》。在2015年出版的《荣德生文论存稿类选》（陈文源主编，无锡市史志办公室编）中，编者根据十余年来城乡建设快速发展的情况，对该表略作修订，制作了《荣德生造桥情况调查简表》。在新表的“拆除重建”一栏内，列有“百妥（白土）桥”。

《荣德生造桥情况调查简表》中的“百妥（白土）桥”

（载于陈文源主编的《荣德生文论存稿类选》，古吴轩出版社，2015）

依照《江苏省无锡县地名录》所载的“民国年间修理又改名百妥桥”，在该桥修完后的报道中理应以“百妥桥”之名出现，但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1932年8月4日的无锡《大公报》又报道了此处的抢劫案《西洋桥船由城开乡 白兔桥突遇盗》，使用的还是“白兔桥”。而1934年的《澄锡太平桥夜航船 一号深夜驶锡 白吐桥遇盗被劫 匪徒七名持有手枪两枝》（载于《锡报》，1934年1月5日第2版）和1946年的《白吐桥窜出壮汉 携有快慢机木柄手溜弹 恣意搜索旅客无一幸免》（载于《大锡报》，1946年10月24日第3版）又都使用“白吐桥”。该桥桥名的使用如同该处的治安情况一样混乱。鉴于此地劫案不断，笔者推测此桥更名为“百妥桥”或许就是期望以后能百事安妥。在无锡县地名办公室1983年12月编绘的《长安乡地名图》中，此桥则被明确标为“百妥桥”。

《长安乡地名图》中的“百妥桥”（载于《江苏省无锡县地名录》）

但在1995年版的《无锡市志》水运交通部分中，又变成了“白妥桥”，今天的百度和高德地图中也是“白妥桥”。癸卯年正月初五，笔者前往实地看到，无论是桥身上的桥名牌，还是桥头竖立的信息牌，还真都是“白妥桥”，但此桥已不是1978年重建时的双曲拱人行桥，而是两辆小汽车可以并排通过的水泥平桥，显然又重建过。从一当地村民口中得知，其幼时见到的老桥桥名为“百妥桥”，也听老人说曾叫“白土桥”，在现址以北百余米，现在看到的的确是后来第二次重建过的。70年代第一次异地重建后，桥名仍是“百妥桥”，再次重建时，不知何故改名的“白妥桥”。他也赞同我的观点，“百妥桥”寄托着美好寓意，更名毫无道理。同样令人遗憾的是，荣德生捐资改建的老“百妥桥”已无踪迹可寻，笔者只在岸边找到了一点当年码头的遗迹。

实地拍摄的“白妥桥”

实地拍摄的“百（白）妥桥”码头遗迹

周泾巷附近混用“白兔（土）桥”的“白吐桥”

在《江苏省无锡县地名录》中，新安乡的行政村周泾村下有自然村“白吐桥”，这在无锡县地名办公室编绘的《新安乡地名图》中也有标识。按常理分析，有此村名，必源于村中有名为“白吐桥”的桥。《金匮县舆地全图》“景云区下扇六三”的薛家渡附近确有此桥，但桥名为“白土桥”，未使用“吐”字，且桥下之河名为“白土河”。在1917年版的景云市图里，薛家渡附近所标的亦是“白土桥”。

《新安乡地名图》中的“白吐桥”（载于《江苏省无锡县地名录》）

清光绪《金匮县舆地全图》“景云区”中的“白土桥”

《景云市图（局部）》（1917）中新安的“白土桥”

不过在1918年有关消防的两则新闻报道《白吐桥组织救息会》（载于《锡报》，1918年6月13日第3版）和《白吐桥斋龙志盛》（载于《无锡日报》，1918年9月16日第3版）中，均使用的是“白吐桥”。1929年，无锡十七市乡改十七区后，第二区（原景云市）下设有“白吐桥乡”，使用的也是“吐”字。

《白吐桥组织救息会》（载于《锡报》，1918年6月13日第3版）

诡异的是，此处的“白吐桥”和八士的“白土桥”一样，也多次发生劫案，在新闻报道中出现了“白兔桥”“白吐桥”混用的情况。1921年2月，周泾巷周钦氏家发生的入室抢劫案，此案直到1923年5月才抓到疑犯，在《新无锡》《无锡新报》的相关报道中，使用的都是“白兔桥”。

《白兔桥之劫案》（载于《新无锡》，1921年2月23日第3版）

《白兔桥劫案获犯之续闻》（载于《无锡新报》，1923年7月16日第3版）

1923年4月，又发生了一起入室抢劫案，这次是团伙作案，抢劫对象是周厚坤家。周厚坤时任商务印书馆工程师，寓居上海，并不在无锡，无锡家中只有老母和婢女两人。此案的侦破比较快，5月就拿获了案犯，但审讯较长，经历了案犯翻供的曲折，最终于次年3月判决。在案发到宣判的全过程中，《锡报》《新无锡》《无锡新报》均有报道，上海《申报》也有涉及。对案发地，除《申报》《无锡新报》在仅有的一次报道中都使用“白兔桥”外，《锡报》《新无锡》都在各自的报道中前后混用“白兔桥”“白吐桥”，地名使用随心所欲。

《白兔桥劫案续获盗犯》（载于《新无锡》，1923年5月21日第2版）

《白吐桥劫案昨日公判》（载于《新无锡》，1924年3月25日第3版）

《判决白兔桥盗案》（载于《锡报》，1924年3月25日第3版）

这里还需要顺带说明的是，被抢的户主周厚坤生于周泾巷，是一位长期被我们所遗忘的无锡名人。他与赵元任、竺可桢等同为第二批庚款留美生，在美先后学习铁路工程、机械工程、海军建筑、航空工程，在麻省理工学院获得双学士和硕士学位，是美国第一位获得航空工程理学硕士学位的研究生。周厚坤在留学期间就开始发明研制中文打字机，进入商务印书馆后继续进行生产制作，是我国独立发明中文打字机的第一人。

或许是周泾巷的周姓人家都比较富裕，容易被匪徒盯上。1928年12月，周大纲家又被劫，这次《锡报》使用的是“白兔桥”（《新安乡白兔桥张洞桥先后发生两劫案》，载于《锡报》，1928年12月15日第3版）。而《锡报》在报道此地发生的私奔事件时，又用的“白吐桥”（《盐城少妇私奔来锡 匿居周泾巷白吐桥 被夫寻获扭局讯办》，载于《锡报》，1935年4月18日第3版）。《新无锡》在报道此地的赌博案时，用的却是“白兔桥”（《查获大批赌徒 白兔桥赌案共十三名》，载于《新无锡》，1932年9月25日第3版）。报端的地名使用完全无规律可循。

除了居民家，附近的小学也成了匪徒抢劫的对象。1932年11月初的《新无锡》《申报》《锡报》都报道了“白兔桥小学”被劫案（如《白兔桥小学强盗光临 教师目视行劫 校长报请履勘》，载于《新无锡》，1932年11月3日第2版）。而《国民导报》在报道案件破获时，则使用的是“白吐桥小学”（《白吐桥小学劫案破获 苏公安局侦缉队在苏获犯六名 供出在锡做案 电锡局赴苏迎提》，载于《国民导报》，1932年11月6日第3版）。查阅当时无锡官方的《无锡教育月刊》（无锡县教育局编辑发行），周泾巷区区属的小学中有“白吐桥小学”（见《无锡小学通讯区通讯学校及区属学校一览表》，载于《无锡教育月刊》，1935年创刊号，第69页），这是官方的标准名称。

《无锡教育月刊》中的“白吐桥小学”

近年来随着行政区域的调整，原新安的周泾村于2002年1月划入新区旺庄镇（2004年撤镇改旺庄街道），周泾村又于2003年2月并入高浪渡村。2000年—2006年间，高浪渡居委内的白吐桥等多个自然村陆续拆迁，居民被安置在长欣公寓、春潮花园等新建安置房小区。正月初三，笔者依循高德地图中的“江苏省无锡市新吴区白吐桥”导航，前往实地考察，最后来到城南路199-2号附近被无锡丰裕建筑装饰工程有限公司、无锡沃兹智能科技有限公司和无锡凯利莱印染机械有限公司所夹的河浜旁。此处跨越河浜有座无名桥，桥边的河长公示牌和排污口公示牌均显示河浜名为“白堍浜”，附近还贴有一张多年前“白堍浜”水闸工程施工的告示。桥边的电线杆上则显示“10KV白吐线”。“白堍浜”在地方志和地图上鲜有记载（2015年版《旺庄志》中，第112—113页两处使用“白吐浜”，仅第187页使用“白堍浜”），应是“白吐浜”之误。“白吐桥”村的大体位置应在这附近，现在已然成为一片企业厂区了，唯有这条河浜还带些岁月的痕迹。当年的《金匮县舆地全图》中有“白土河”，河上有“白土桥”，该桥的位置未必就在此无名桥处，而浜就是小河，笔者更乐意将目前看到的无名水泥桥视为“白吐桥”。

高德地图中显示的新吴区“白吐桥”与实地考察的“白堍浜”及无名桥位置图

实拍的“白堍浜”

实拍的“白堍浜”上无名桥

河长牌上的“白堍浜”

“白堍浜”水闸工程施工告示

电线杠上的“白吐线”

地名是一地最直观的符号之一，其背后蕴含着当地的历史文化和风土人情，承载着集体记忆，不应随意更改。笔者在文中的考据梳理其实并没有回答关键性的“初心”问题，也因为缺乏资料而无法回答，即三地名称的由来：东亭“白兔桥”的得名是因为有白兔出没？八士“白土桥”是因为用白土所造？新安“白吐桥”的“白吐”又是何意？都有待进一步探究。当然地名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因为种种缘故，或人们图方便，或求高雅、求吉利的心理，或发生了某重要事件，或因某位名人的出生及驻留等等，其名称的变迁也是一种文化，见证了时代的发展。就本文的三桥而言，“土”字最为简易，以“土”代“吐”很可能是为了书写方便；又因为同时存在“白吐桥”和“白土桥”且均事端频发，所以记者也容易将“土”混为“吐”，情有可原。但在各种命名的正式场合中，因疏忽而背离本意原意的更名则应及时纠正，如本文的“白妥桥”“白堍浜”。历史上存在过“白兔桥”，兔子形象又为民众所喜乐，故而另两处“白吐桥”和“白土桥”常常被人们有意无意地唤作“白兔桥”，真可谓“狡兔三窟”，尤其让我们后人摸不着头脑，非得笔者使出“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劲头，才能明辨兔之“雌雄”。

作者简介：

顾烨青，无锡人，80后一枚，在高校图书馆工作。图书情报专业之余，涉猎无锡本土文化，在《无锡日报》《江南晚报》发表《也谈无锡“小上海”的由来——从百年前无锡新世界“连环恐怖袭击案”说起》《中国现代建筑教育事业的先驱者——记“建筑三士”中的无锡人朱士圭》《也说无锡“模范县”》等文章多篇，参与无锡广电“发现无锡”栏目解读荣磊拍摄《无锡景》风光纪录片史事，参与《滨湖文库》编纂工作，被聘为学术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