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知实行移风俗——章太炎在无锡的四次演讲

1933年，66岁在苏州讲学的章太炎应无锡国专校长唐文治的邀请来到无锡，先后就传统文化进行了四次演讲。大师论学影响深远，当时章太炎先生的学生、南京师范学院教授、无锡人诸祖耿把四次演讲完整地记录下来。从现存的演讲实录，既可以清晰地看到太炎先生对无锡历史人文的看法，又能看到他对当时无锡如何承继历史文化传统而提出的意见建议。

章太炎

一

章太炎先生在无锡所讲第一课是《国学之统宗》，时间是1933年3月14日，地点是无锡国学专门学校。演讲一开始，太炎先生即表彰历史上无锡先贤以自身的学术引导社会风俗的独特作用，他说：“无锡乡贤，首推顾（宪成）、高（攀龙）二公。二公于化民成俗，不无功效，然尔于政事则疏阔。广宁之失（明朝天启二年（1622年），后金与明朝军队在广宁（今辽宁省北镇市境）的一次大交锋，经此役明军大败，王化贞与熊廷弼退保山海关，辽西土地尽失），东林掣肘，不能辞其咎。叶向高（东林党党魁、明熹朱由校当国时的内阁首辅）、邹元标（吏部左都御史）、魏大中（吏科都给事中）等主杀熊廷弼，坐是长城自坏，国势日蹙，岂非东林诸贤化民成俗有馀，而论道经邦不足乎？今天欲改良社会，不宜单讲理学，坐而言，要起而能行。周（公）、孔（子）之道，不外修己治人，其归于六经（《诗经》《尚书》《仪礼》《易经》《乐经》《春秋》）。”“今欲卓然自立，余以为非提倡《儒行》不可。《孝经》《大学》《儒行》之外，在今日未亡将亡，而吾辈亟须保存者，厥惟《仪礼》中之《丧服》。此事于人情厚薄，至有关系。中华之异于他族，亦即在此。余以为今日讲国学，《孝经》《大学》《儒行》《丧服》，实万流之汇归也，不但坐而言，要在起而行矣。”

太炎先生在阐述自己的论学之道并向当时学子指示要津时，谈到怎么学习理解这四部著述呢？他是这样指点提示的：“学者谓《孝经》为门内之言，与门外无关。今取《论语》较之，有子之言曰：‘其为人也孝弟，而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与《孝经》‘先王有至德要道，民用和睦，上下无怨’意义相同。”在由浅入深阐明了学习《孝经》由个体及群体的道理后，他语重心长地说：“试问如何爱国？爱国者，爱一国之人民耳。爱国之念，由必爱父母兄弟而起。父母兄弟不能爱，体能爱一国之人民哉！由此可知孝弟为仁之本，语非虚作。”

在讲《大学》时，他认为“格物致知”的本意只有明朝不读书的王艮解释得最准确：“格物即物有本末，致知即知所先后。”为了让学者直明问学通途，他提纲挈领地说：“要之，《大学》这义，当以古本为准，格物之解，当以心斋（王艮）为是。历代政治不良，悉坐《大学》末章之病。所谓‘好人之所恶，恶人之所好’，一也；‘人之彦圣，媢疾以恶之’，二也；‘长国家而务财用’，三也；三者亡国之原则，从古到今，二三千年，无有不相应者。反之，即可平天下。是故《大学》者，平天下之原则也。从仁义起，至平天下止，一切学问，皆包括其中。治国学者，应知其总汇在此。”

《孝经》和《大学》作为传统中国人安身立命的行动指引既然已经明了，要是人不具备勇气与毅力，是还不能够修习成儒家所认为的完人的。正是基于此，章太炎先生又标举《儒行》。他说：“《论语》所言，正与《儒行》相符。《儒行》‘见死不更其守’，即《论语》‘见危授命’之义。’”太炎讲述此义时，正值日寇侵略中国，国家民族正危亡之际，他直言：“两汉人之气节，即是《儒行》之例证。……如今倭人果灭中国，国人尽如东汉儒者，则可决其必不服从。是故欲求国势之强，民气之尊，非提倡《儒行》不可。”

《丧服》作为《仪礼》十七篇文章之一，其所重即为“报本反祖”。传统中国人所遵守的士相见礼、乡饮酒礼、特牲馈食礼，都不行于今天了，但丧礼与《丧服》有关。他说：“《丧服》至今仍行，通都大邑，虽只用黑纱缠臂，然内地服制尚存其意。形于文字者，尚有讣闻‘遵礼成服’之语。虽是告朔之饩羊，犹有礼决存焉。”

当时章太炎先生在无锡讲学的报道

二

1933年3月15日，在无锡讲学的章太炎先生来到了江苏省立无锡师范学校，就《历史的重要》向学子们论述自己的观点。

江苏省立无锡师范学校校门

传承传统文化不能纸上谈兵，要坐而能言，起而能行。他说：“《孝经》以培养天性，《大学》以综括学术，《儒行》以鼓励志行，《丧服》辅成礼教。”那么如何于浩瀚的史籍典籍中寻出路径深入其中呢？太炎先生认为制度之类要读唐朝杜佑的《通典》、元朝马端临的《文献通考》，地理类要读《汉书·地理志》《元和郡县志》《元丰九域志》、明清《一统志》《读史方舆纪要》。“山川形势，古今沿革，非细读不能明了。奏议往放不载正史，但见于文集，亦有汇集历史名臣奏议为专书者。今日学者，务欲速成，鲜见肯闭门读书十年者。”但是“历代知名将相，固有不读书，近若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辈亦所谓名臣者矣，然其所得力，曾（国藩）在《资治通鉴》、左（宗棠）在《文献通考》、胡（林翼）在《读史方舆纪要》而已，况程功之于是者乎。”

太炎先生认为：“夫人不读经书，则不知自处之道；不读史书，则无从爱其国家。即如吾人今日，欲知中华民国之疆域，东西南北究以何为界，便非读史不可。有史而不读，是国家之根本先拔矣。”而对于一辈轻薄之士妄谈历史谬论，他大加批驳：“历史著进化之迹，进化必以渐，无一步登天之理，是故诡激之流，惟恐历史之足以破其说也。至于浅见之人，谓历史比于家谱，《汉书》即刘氏之谱，《唐书》即李氏之谱，不看家谱，亦无大害。此不知国史乃以中国为一家，刘氏、李氏不过一时之代表而已。当时一国之政，并非刘氏、李氏一家之事也。不看家谱，不认识其同姓，族谊亦何由而敦？”

当时无锡报纸刊载的章太炎等人的头像（左起：李印泉、章太炎、陈石遗）

三

1933年3月15日，在无锡的江苏省立无锡师范学校，章太炎先生就《春秋三传之起源及得失》发表了自己的见解。他说自己读了四十余年《春秋》，在司马迁、班固以前，《春秋》是唯一正式的史书。《左传》云：“《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惩恶而劝善，非圣人谁能修之？”但《春秋》是官史，孔子不在其位，不当修史，而班固坐私修官而得罪。孔子所说“罪我者，其惟《春秋》”是可信的。孔子又说“其义则丘窃取之”之意，是因为当时国史不容人看，窃取即是偷看的意思。又说“《春秋》天子之事”，从史、职也。职，记微也。微即徽字，职即帜字，故“事”在《说文》里的解释有“记志”之义。是谓《春秋》为天子之史记也。那么《春秋》的大义微言到底是什么呢？他说：“盖《春秋》之作，贵在劝戒，非但明罚而已。左丘明所著《春秋·左传》详载事实，使读其书者，惩往事以防将来，则乱臣贼子之原自绝。”

四

1933年10月22日，在无锡国学专门学校，章太炎先生就“宋明理学到底该如何学习应用”作《适宜今日之理学》演讲。他即开宗明义，指出“理学之范围甚大。今日讲学，当择其切于时世可以补偏救弊者而提倡之，所谓急先务也。吾今所讲，分为二目：一为国人同所需要之学，一为无锡特宜注重之学。”

无锡国学专门学校校门

正是在这一次的演讲中，太炎先生特别提出无锡特宜注重之学。“无锡本东林学派发源之地，东林之学，至清中叶而阒焉无闻。今之无锡，工厂如林，商业繁盛，非顾（宪成）、高（攀龙）二公之时之比。然通商之地，人心趋利，盖习俗之移人也。使二公生于今日，虽户说以理学之眇论，恐亦不能化。明儒陈白沙生于岭南，岭南通商最早，高富下贫，粤俗为甚。故白沙之教，所日与弟子登涉山水，投壶赋诗，纵论古今事，不遽语及道学，而待其自悟，此盖近于曾点一派。周茂叔令二程寻孔、颜乐处，所乐何事，亦是此意。今之无锡，比于明世之新会，必有过之，吾意设教者当取白沙一派，亦使学子知 ‘吾与点也’之趣，然后可与适道。”他又说，司马迁说“富者，人之情性所不学而俱欲者也。”这个东西方都是一样的。但传统中国富人多有功而遂身退，这是富人知道知止知足，这个好像没有听到西方有这样的人和事。过去陆九渊讲“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一章时，听他讲课人竟然泣不成声。倘使今天讲之，是不是还有人这样呢？所以他说“故吾谓设教于通商之地，莫如陈白沙一派能收效也。”

在完成了无锡讲学后，章太炎先生不忘撰联相赠当时的国专校长唐文治：“光风霁月之怀，何止吞三万顷；鹿洞鹅湖而后，于今又五百年。”而此四次演讲则收录在中华书局出版的《章太炎国学讲演录》里。

《章太炎国学讲演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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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陈永跃，安徽五河人，曾服务于军队政治工作部门，并获全军新闻奖、中国新闻奖。而立之年卸甲归田，在地方政府工作。闲暇之余，长期从事历史学术研究，并致力于钱穆学术思想的探寻。相关研究文章被《人民网》、中央党校《学习时报》《儒家网》《文史知识》等媒体刊登转载。研究成果先后在中国孔子研究院、曲阜师范大学、南昌大学、江南大学等高校交流，相关论文被收录文集。两度受邀参加江南文脉论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