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9日,在「界外生枝」上海番禺居委会站的开幕活动中,创作者田芸凡带领近二十位参与者开展了一场口述影像工作坊,了解口述影像的概念、应用与发展历史,一起尝试用语言描绘自己和他人。工作坊的部分内容来自于芸凡和她的朋友Raffia的讨论。
图:芸凡正在工作坊中讲解无障碍需求包含的不同方面
在「界外生枝」展览中,芸凡用画作和语音描述自己:
芸凡的画作:《芸》
一朵混迹棉花糖中的云,大家称呼为tianna。tianna外表和声音与棉花糖很像,软绵绵、甜糯糯的。与小伙伴们不同的是,tianna没有黏黏的力气依附在棉花糖棍子上,她总是要靠自然环境去不停地修正自己的形态,才能勉强缠抱住棍子。而一阵稍强劲一些的风就能将她的努力吹散,打回原形。她因此受到了大家很多的挡风庇护。有一些热衷打假的斗士会抨击她的特殊,但她注意到更多人是欣赏这样的存在。
与棉花糖机里靠风和糖丝吹塑出来的小伙伴们不同,tianna由大自然中温润的水汽形成。她感恩太阳,因为太阳的照射,大地的水蒸气得以升腾;她喜欢世间的微尘,因为水蒸气结合微尘,就有了冰晶构成云。她想过,当某天一阵风带她回天空的时候,她一定很舍不得离开这个棉花糖世界,但她也会很开心,因为那样她可以在晴天为大家遮阴,雨天为大地滋润,循环出更多各式各样的云,装点整个世界。tianna也许叫甜呐,也许叫天哪。
参与者自画像
工作坊第一个实践环节,芸凡邀请参与者们用语言为自己作一幅自画像,思考除了发型、五官、穿着之外,还有哪些信息让“我”成为“我”,从而能够让视障者在交流中更好地区分每个人。对于平日依赖视觉认识世界的参与者们来说,用语言描述自己引发了许多复杂感受,如困惑、犹豫,或者坦然、突破。视觉中心的世界中,我们选择看到什么、遮掩什么,背后都承载了许多对自我的焦虑。
在你面前的是一个黑色超短发的中年女子,她的头发蓬多粗直,摸上去毫不柔顺,让发尾的截断处显得有些惊心动魄。与很黑的黑发相辉映的是我的眼眶,有点不太成比例的很大的深黑色的眼睛,看进去像两条幽深的隧道。与这样的黑形成对照的是我淡白的肤色,荣润的脸颊和玫瑰色的薄嘴唇,是在出门之前认真地装扮了自己。我的鼻子和薄唇一样和谐小巧,不笑的时候我看上去有些严肃,甚至有一丝悲伤。把灵魂演奏出岁月蹉磨的玄迂;当我嘴角上扬,自然地笑起来时,眼睛瞬间眯成一道弯弯的明亮的月牙,整个面部的纹路和肌肉恰到好处地映射出太阳一样的光芒。我穿的t恤就是淡黄色的,像春日早上八点钟的阳光一样。
我很喜欢穿略微成熟的衣服款式和颜色,也许是因为这样符合我大脸盘大骨架的知性人设。我面部折叠度不够,颧骨比较突出,太阳穴凹陷,为此我也比较闹心,但我的朋友总是夸奖我这是高级脸,适合欧美妆,ok我接受,但是我内心其实比较小女生。所以,成熟的衣着和略显成熟的外表与我自己内心真实的人设有一些缝隙。我目前还在适应和了解自己,如何去弥补这之间的差距,让我更加符合自我认同。
我总喜欢跷二郎腿,头偏向一边,有点驼背,这种体态的不注意,让我平常稍显随意和不够正式。也正是因为体态的不注意,我的大小脸比较突出,医生跟我说也许就是因为长期的体态问题导致的,身体的代偿机制让我明白做什么事似乎都有因果轮回。我是丹凤眼,双眼皮,有一只眼睛偶尔会变成三四眼皮。我应该是我父亲亲生的,因为我的鼻子和嘴完全遗传了我的父亲。
一位正在上一年级的参与者小朋友更喜欢用绘画的方式介绍她自己。在她的画作里,女孩站在有鲜花、阳光、蝴蝶、小鸟和蘑菇的森林中,绑着高马尾、穿着花裙子、长着一条猫尾巴,身边有一只小猫,高高翘着尾巴,和她一样灿烂地笑着。
即兴口述小组
在用口述影像的方式介绍完自己后,芸凡带领参与者两两分组,其中一人闭上眼睛,按照自己的意愿度过五分钟的时间,可以舞动、表演,或只是放松;另一人观察对方,并用口述影像的方式复述对方的行动。其中一组参与者在行动与叙述中展开了对“残障”的讨论:
图:两位参与者沟通讨论
口述者:
她刚开始闭上眼睛的那一刻,花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进入状态。她第一个动作是,虽然是闭着眼睛,但首先把自己的眼镜拿了起来,我觉得这个具体动作是很有仪式感的。从表情上来看,她还是没有习惯这种状态,但是她慢慢地开始去触碰自己的手掌,把手掌放在自己的脸上比一些动作,这是让她跟自己的身体更加融合的一个过程。她还是会有一些担心和焦虑,因为她大概拿起了三次手机。我感觉拿起手机是表达现代人焦虑的标签。虽然她现在看不见,但还是会习惯性地摸索一些东西。后来她在纸上写下来一句话:“more than disabled”,在“disabled”上打了个叉,我感觉这是她的内心的一个信念,即使自己在很不舒服的状态中,如果能够记住这个信念并把它写下来,然后再去认证或者是反思它,那她还是能够回到一个相对平和的状态之中。这是我感受到的。
表演者:
我一开始闭上眼睛之后,我的第一反应是不太喜欢,因为突然要用一种全新的方式在黑暗里面认识周围环境,所以我觉得有点安全感丢失。我其实是想模拟在一个环境里面,被人围观,被提一些问题,但是我其实并不是他们所看到的,或者说他们所希望看到的所谓的一些身残志坚的刻板印象。所以我还是想要通过我的动作去解释一些东西,模拟我如果在被询问、被围观、被观看的角度会怎么做,但是显然我觉得我的表演不太够。我写“more than disabled”这句话也是对于我想呈现的情况的呼应。因为我会觉得我远远超过他们一瞬间的围观,他们可能首先看到我的轮椅,看到我是一个残障者,但其实我所拥有的要多得多。
口述者:
我们刚刚才对了一下,我发现我对她的解读真的就是一瞬间的。我看到的我觉得就是她的困境或者是她的需求,但是她讲了她的故事之后,我觉得她其实是想呈现出来一种情景,但是我不去了解她和她背后的故事,我是永远看不到这种情景的。我真的听到她讲这些话之后,我就会想去了解她的故事。
提问与感悟
在用语言描述视觉的实践时,参与者们有机会反观自身、反思日常生活中“看”的方式,对如何向视障者应用口述影像也延展出许多讨论:
我是谁
参与者:
在自我描述的环节,其实当下我觉得对我来说是困难的,因为我对自己的认识也比较模糊。我应该怎么样来描述自己、我是怎样的,目前这个问题我没有找到答案,或者说这个是你一辈子在探索的答案。我一下子就陷到了这个问题里,所以我停了好久。
后来我就觉得不管怎么样,就先写呗。开始写了以后就写了一长串,慢慢有的没的想到什么就先写出来再说。虽然写了但是我还没有梳理好,也没有想好怎样分享给大家。但是在大家一个个介绍之后,我会觉得这件事它没有对错或者标准答案,也没有人来苛责你。大家分享跟交流的状态,会促进和推动我做这件事情,我还觉得蛮好的。
芸凡:
我觉得虽然我已经认识你很多年,但听完你对自己的描述之后,我觉得我又认识了你十年,加深了对你的了解。
温情的“看”
参与者:
刚刚分享到当中的时候有一些感动,我就在我的笔记上写:我觉得这个(过程),真的在“看”。常常我们见到一个空间,面对一个人,我们总是关心当下要完成的任务,而没有真的在看。就是你(芸凡)刚才放的那段(跳海北新桥店的口述影像),你那样细致地描述一个酒吧的环境。可能我去过五次,我也未必能够做到,因为这种“看”是让我觉得有温度,有关注的。
就像刚才有一个小姐姐说。她在认真说话的时候会一条眉毛比另外一条要高。我马上就在想什么呢?我不知道我的眉毛是什么样子的,我都没有认真地看过我的眉毛,我也想要去看一看。然后就算是刚才有一些伙伴讲,对自己的身体没有那么有自信,还在接受在和解,我都觉得当ta对你描述出来的时候,被讲述也被听到的时候,是一种很有温情的目光,所以我觉得很感动。
口述影像中的主观与客观
参与者:
我会觉得自画像,是我们在描述自己。我们自己是对自己最了解的人,或者说我是自己的创作者,那我们无论用什么样的语言和文字去描述,可能抒情的、唯美的、文艺的、平实的,或者好笑的、网红的,其余的听众都会以一种非常信赖和欣赏的眼光去听你介绍自己,因为他们知道你就是最了解自己的。那在口述影像的创作过程中,以第三方的姿态介入,怎样可以得到观众的关注,该用什么样的语言?
芸凡:
对,在做口述影像的时候也需要一个主观客观之间的切换,也许自己描述自己的时候会用比较多主观的角度,但是我也希望大家在这个过程中也可以考虑到:我希望大家看我是什么样子,然后从主观跳动到客观的角度。
对被述者的心理描述
参与者:
描述者需不需要去描述这个人(被描述者)的感受和情绪,会不会有主观色彩?
芸凡:
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我之前说我做口述的一些难点就是要兼顾作者想要揭示的尺度。这个尺度就是,比如我要做一个影像作品的口述影像,那么在这个影像当中这个人的心理活动是不是这部影像所要表达的内容,还是说只在ta发生的动作当中就可以解释了。这是整体一个语境的关系。这就是口述者不断需要揣摩的东西,讲得多或者讲得少,或者怎么讲。
参与者:
如果ta(口述者)完全没有说到我的感受和情绪的时候,被述者会有点失望,会觉得没有被看见。就这种状态,在你口述的时候是否会有相同的感受?
芸凡:
我觉得像这种线下的同时的转译的过程当中,带入心理的描述是很有用的,可以让大家知道发生动作的被口述者,ta的心理活动是怎么样的,也可能会促进线下更好的交流。
保持与视障者的交流
参与者:
可能不同的视障者的视力情况不同,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是会不太一样的。有可能对先天失明者来说,ta对颜色没有概念,所以向ta表述颜色的意义不是很大,但是他可能会通过,比如这个颜色可能给你带来的情绪是什么,来大致地理解。
另外一方面,我记得我们在办一个无障碍的艺术展的时候,有一个盲校的学生,在用橡皮泥捏动物的环节,其他的视障伙伴在捏动物形象,但是ta就跟同伴说,我不知道大象妈妈长什么样子,我只会捏立方体。如果我们在做口述影像的时候,特别是线上的情况下,我们不太清楚面对的视障者的视力情况是怎么样的,这个时候该怎么去把握呢?
芸凡:
你提出的这一点非常好。这就是我在做口述影像的时候,为什么一直要保持和视障者的交流。我得到过一个视障者的反馈,我也好奇先天就是没有视觉经验的视障者,他们对于我口述影像当中的,比如说一个比喻,把动作比喻成海豹拍手。这个形容对ta来说是无效的信息吗?有用吗?
ta的反馈是有的,为什么呢?ta可能没有见过海豹,但是ta会在其他的文艺信息的读物当中,或者其他的传媒,接受到了很多积累起来的对于这个印象的形容。比如说,你跟我说什么东西像天空?我就会想到,因为一直说是天空是蓝色的,天空是很宽广的,天空是一个怎么样的形象,所以ta脑海里也会有一个连接,就是之前的接收到的其他的材料,给ta积累的经验。